第78章 天人之际
“自保？”
薛宝钗疑惑道：“神灵也会遇到危险？”
贾环思索一阵，说道：“我以前玩过一种游戏叫作斗兽棋，这种游戏规定，大象可以吃老虎，老虎能吃猫，猫可以吃老鼠，老鼠最弱，谁都能吃它，可它却能反过来吃大象。”
薛宝钗笑道：“有趣，为什么我从没听过这种游戏？”
贾环道：“找时间我可以做一副棋子，咱们没事时玩几局。”
他顿一顿，说道：“其实普通人就像是这游戏中的老鼠，谁都能来踩他一脚，官府盘剥他们，权贵欺凌他们，妖魔戕害他们。”
“他们好像是最无力的，可他们也是最有力的，因为连天道也站在他们一边，一旦普通人被欺负得狠了，民怨沸腾，天命也会转移，皇帝的皇位就不能保全，不仅江山要丢，连一族的血脉也会断绝，最弱的老鼠反过来吃掉最强的大象。”
“不仅皇帝如此，神灵亦然。”
“咱们做神灵的，职责在惩恶扬善，若一境之内，善得不到报偿，恶得不到惩处，人人都不相信世上有善，人人都不忌惮作恶，这就是咱们神灵的过错，天道也会降下惩罚。”
“所以，哪怕只是为了自保，作神灵的也总要慈悲些，多做些好事，让世上多些善意。”
薛宝钗在旁默默地听着，只觉心潮澎湃。
贾环所说都是很简单，甚至很粗浅的道理，可她却在里面嗅到了波澜壮阔的味道。
道理虽然简单，可是王朝的兴废，神灵的存亡都在里面，多少王侯正是因为忽视这简单的道理，不知不觉间因果流转，落得个败家丧国的下场。
薛宝钗思想一阵，说道：“孟夫子说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看来自古圣贤都是同一道理，只怪世人不经心。”
贾环笑道：“宝姐姐是爱读书的人，果然说的明白，天人从来不二道，欲知天意，只在民心上求，应乎人也就是顺乎天了。”
宝钗摇摇头，说道：“我以前也读过些书，其实不过将些好话装在肚子里，今日得老爷开解，才领会了其中意思，看来仅有好学深思还不够，若不笃行，所知终究肤浅。”
贾环道：“这也怪不得你，你是个深闺秀女，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有笃行的机会，咱们城隍庙如今初具规模，以后事情必定越来越多，多的是你笃行的机会。”
薛宝钗笑道：“也要老爷多教导才是。”
薛宝钗心中忽然有种异样的感情。
她自幼就很聪慧，父亲喜欢她的聪慧，于是亲自教导她读书，她至今还记得父亲将书中内容一字字一句句教她读写，为她讲解的情景。
只是父亲讲解虽精彩，可限于年龄与经历，她终究理解有限，只是把许多东西装在肚子里，这两日随着贾环行神灵报应之事，她仿佛一下子明白了许多天人之际的道理，往日里读的书也触类旁通，渐渐贯通起来。
父亲教我读书，老爷却让我真正领会书中的意思。
宝钗心中忽然生起这个念头。
这一前一后两个男人仿佛重叠到一起，让她眼眶有些酸涩。
自父亲死后，她一面要体贴母亲，一面又要替哥哥担忧，明明年龄最小，她却仿佛成了家中的主心骨，她不得不收起自己的少女天性，去做家人的依靠，可她自己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女，何尝不想能有所依靠，让自己可以稍稍松懈紧绷着的心弦。
此时面对老爷，她竟久违地生起一种有了依靠的感觉。
贾环奇怪地看向宝钗，说道：“不至于吧，宝姐姐，怎么还掉起泪来了？”
宝钗笑道：“宋朝有位陆九渊先生，在岳麓书院给诸生讲义利之辨，讲到精彩处，诸生无不痛哭流涕，老爷说理明透，真不逊于陆先生呢。”
贾环笑笑。
他自家人知自家事，他也就说些浅显道理，可不敢与那些名传千古的大哲相比，那些人说不定就是哪颗星星掉下来的，等死了再回天上去，背景比他可大多了。
……
薛宝钗本就有一颗不甘局限于闺中的心，要不然也不会写出“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词句，如今有了机会，顿时跃跃欲试起来。
她放开心怀，倾听着京城许多百姓的心愿，选择其中自己力所能及的去实现。
每次回应完信众的祈求，她都立即找到贾环，与他谈论自己都做了什么，请他评议，看自己所做有没有缺漏之处。
这么过了五七日，她越来越了解贾环的思路，以至于每遇到新的祈请，她下意识就在想若老爷处此地位，又该做何处理，她的猜测多半能中，只是细节上有些差异。
这种与老爷在思想上越来越接近的倾向，让她心中有种隐秘的快乐。
这天她从外面回到城隍庙，见贾环正饶有兴致地探测城隍庙近来积攒的香火，于是站在他身边等候。
贾环清查了半天，暗自估算着，如今城隍庙积攒的香火大约恢复到之前十分之一左右，虽不多，可每日增幅可喜，恐怕只要半年就能完全恢复旧观了。
贾环心中欢喜，他回过头来，见宝钗站在身后，脸上带着笑意，似乎心中有什么喜事。
“这么高兴？”
贾环问道。
薛宝钗笑道：“今日去回应信众祈请，遇到件好玩的事。”
贾环笑道：“什么好玩的事？”
薛宝钗道：“北山那边有个小村子，两月前村中的刘二将自己家的老黄牛放到山坡上吃草，他家邻居恰好从旁边经过，随手捡起地上石子去掷黄牛，原本只是玩闹，却不想黄牛受了惊，挣脱绳索，在山坡上疯跑起来，竟失足摔下山坡死掉了。”
“邻居担心被刘二知道，于是偷偷将牛运走，只扮做牛自己挣脱绳索跑进深山的模样。”
“那刘二没了牛，心中难过，于是来庙中许愿，希望神灵能助他寻回耕牛。”
“老爷可知我是怎么处理的？”
贾环随口道：“将实情告诉刘二，让他找邻居索赔？”
薛宝钗委屈道：“老爷未免太小瞧人，小女子跟着老爷这些日子，用心揣摩老爷处事之法，自以为已经能得老爷三四分真意，岂会这么粗暴处置，老爷方才所说是官府的处理法子，而非神灵的处置方法。”
贾环顿时来了兴致，问道：“这两种有什么区别吗？”
薛宝钗道：“官府与神灵处事都该公正无偏，可我看老爷往常行事，却又有更多的要求，首先神灵行事要有神奇之处，让人们能有所敬仰崇拜，第二则是要保存善意。”
“我若直接将实情告诉刘二，要他索赔，公正固然公正，但一来无甚神奇之处，二来，刘二知道邻居将自己老牛害死，心中岂无怨怼，邻居要赔钱给刘二，其间难免推诿，双方容易起争执，这都不利于保存善意。”
贾环有些惊喜地看着宝钗，心想自己把她拉来做阴差，真做对了，这的确是个聪明人，他笑问道：“那你怎么处理的？”
“我…”
薛宝钗张口欲言，却忽然心中一动，笑道：“要不老爷先说说自己会怎么处理，小女子再说出我的处理方法，看我可能体会老爷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