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海与风（5000+）
哈默恩是一名士兵，更重要的是，稍有天赋又较为年轻的他，是一位基层军官。
区别于几乎没有实质意义，只是为了更好动员士兵的“小队长”职位，真正作为小领导管理着二十人的哈默恩，是一位大队长。
这代表的其中一个意义，就是年轻的他虽然没有施法天赋，但在战斗能力上，也比目前壁外者的平均水平要强上一些。
如果用那群怪家伙说的什么等级为概念的话，他现在应该也有六十级左右了。
这样的水平经常让哈默恩被同龄人称为卓有天赋，但他自己心里清楚，也许和最普通的年轻人相比，自己勉强还算得是上能比一比，但是和这次带领他们的骑将比起来，他可真的连比一比的资格都没有。
那位骑将似乎比他还要年轻，反正至少没比他大，却已然成为了真正的英杰，获得了潘希特大公的垂青与信赖。
这次，他们这支足足有一千余人的部队，则正是由那位骑将带领着，在恩布斯城南方的王朝大道岔口营地集合完毕后，一路行军三天有余，来到了这里。
哈默恩向地平线远方凸起来的高地上极目远眺了片刻，发现那个应该是此行目标的城堡已然进入了部队的视野范围。
他转头向身边自己的下属——和他一样身为步兵的士兵问道，
“感觉前面那个小高地上的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了。”
“你们之前有人到过这个长风堡么？”
周围的士兵纷纷摇头，看来他们都和哈默恩差不多，最多只是听过以及知道这座城堡。
可能是因为他手下的这些士兵年纪也不大，也可能是因为长风堡并不紧邻着王朝大道，所以不专门过来的话确实也没法路过。
总之，在这样一个以步兵为绝对主力的千余人部队行军多日终于能肉眼看到目标就在眼前的情况下，虽然绝大多数士兵仍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攻下这座狮子伯爵的城堡。
或者说，他们不知道大公为什么要来找狮子伯爵的麻烦。
但至少现在，他们作为被训练许久的士兵，作为被时常称作南镰之地精锐部队的士兵，此刻也知道该打起精神，向对方展现自己的气势。
与城堡的距离越来越近，不知怎的，哈默恩开始觉得周围变得有些闷热而黏稠，就像是潮热的夏季雨天将并不凉爽的水分裹在每个人身体上一样。
他抬起头看了看天空，确实有着一片阴沉的云，看来运气不好的话，这场战斗会在雨中开始了。
哈默恩看着部队前方骑将周围的骑兵，就像他所预料的那样，随着与敌方的逐渐拉近，那少数一些骑兵手中的指挥旗开始向后方的部队传达注意周围环境，小心伏击的指令。
他如实地将指令传达给自己手下的士兵，但心里难免又有一些对这份指令的松懈。
这并不是哈默恩的态度有什么问题，主要他以及他手下现在这十几人，在部队中的行军位置并不靠着四条边中的任何一条。
如果等着他们去发现所谓的伏兵或者战场陷阱，恐怕这场仗也就不用再打了。
明显哈默恩手下的士兵也有着类似的想法，于是在部队整体开始放缓了前进速度之后，这些年轻的小伙子们忍不住又开始悄悄地低声聊了起来，
“你们说，大公是不是像外面传的那样，想做整个短镰之地的皇帝啊？”
“可能是吧，不然为啥要这么快就攻向狮子伯爵呢？我觉得就是因为狮子伯爵的领地是南北短镰的连接地，要是不早点确保这片领地在军事上完全被控制，那大公肯定没法放心地向北进军吧。”
“唉，也不知道狮子伯爵手下那些士兵是不是真的像传说中那么精锐，虽然听说数量不多，但真打起来没准我们也要死上不少人的。”
“也没准打不起来呢，毕竟骑将大人看起来是打算先和对方交涉一下的。狮子伯爵虽然性格可能比较强硬，但就凭他自己又没法改变战斗的结果，他手里那点士兵绝对是没法挡住我们这么多人的进攻的。”
“可能他再三考虑之后，会直接选择加入大公，成为大公手下第一个伯爵也说不定。”
“不太可能吧……大公最近做的这些事……我不是说外面那些流言都是真的啊，只是我觉得，以狮子伯爵那种传闻中的性格，肯定是不会认同大公现在的目标和举动的，哪怕真的注定要失败，他应该也是会战斗下去的。”
“小声点，这也是咱们能聊的？”
“你们聊这个还不如聊聊我们万一战死了，事后的抚恤金会不会真的按最新的通知那样，涨那么多再发下来。”
“多不多少不少好像对你来说也无所谓吧，你没有家人能收到抚恤金，所以还是机灵点吧，注意别死了。”
“我虽然是孤儿，但还是有资格指定抚恤金受益人的……其实，我最近认识了一位女孩儿，这次出发前，我已经把她指定为我的受益人了。当然，我肯定不会主动找死，但万一真牺牲了，好歹也算能让那些抚恤金不浪费了。”
“行了吧，我说你们能不能聊些不这么晦气的。”
哈默恩实在听不下去，打断了士兵们的低声交谈。
战前说什么战死和抚恤金的东西，就算不会真的在运气上造成某种影响，也挺让他心里不舒服的。
但真的只是因为手下们略显不妥的谈话内容么？
哈默恩有些不确定，他隐隐觉得自己现在有哪里不对劲，似乎天然地就有着一些烦躁到想要离开这里的想法。
他环视四周，前方是马上就要进入到可交流距离的长风堡，努力辨认的话大概能看得出来城堡的墙上站着一些守卫的士兵，而城门正上方则站着几个明显是领导者的身影。
但距离还是太远，即使哈默恩猜测狮子伯爵就在那几个身影之中，他也没法看清其中任何一个人的细节，自然也猜不出来哪一个才是。
长风堡坐落在这片小高地的最上方，而己方部队左右都是宽阔的平坦地带，部分工兵设施在部队的最末尾，那些家伙将是能让一个兵团攻下堡垒的确保手段。
一切都很正常，但哈默恩却越发确定，自己心中的确有着挥之不去的焦躁。
这种感觉恼人而隐晦，不得已的仔细感受之下，他似乎渐渐将这种感觉与一段遥远的记忆连接了起来。
那是很小的时候了，即便以孩子的阶段来说，那时候的哈默恩也不算大。
记忆中的小哈默恩正在二楼玩弄着那些穷人家孩子才会拿来玩耍的各种玩具，却也像现在的大哈默恩似的，被一股莫名其妙的烦躁占据了大脑。
小孩子的理智尚未成长到能完全压制本能的程度，于是那个小哈默恩就在这种焦躁厌烦的驱使下，离开了二楼，也离开了当时被称为家的建筑。
之后……之后是灼热的火光，在小哈默恩来到街上，烦躁感终于渐渐消退之后，他听到街上吵闹的声音似乎正对着自己身后的方向。
于是他回头看去，发现家隔壁房子的二楼迅速燃起了火焰，而通过紧密的连接，自己家的二楼也逐渐开始燃烧。
那时的小哈默恩暂时还没产生大人会有的那种后怕感觉，他只是呆呆地站在街上，一直站到自己的父母回来之后，被他们泪流满面地抱在了怀里。
后来逐渐长大的哈默恩没和任何人提起过那次劫后余生中所感受到的莫名烦躁，或者说，可能是他自己都忘记了那样一种并非主观产生的异样情绪。
就像他父母一直以来以为的那样，哈默恩有时也觉得，可能只是年幼的自己有着足够的运气，刚好在那时在家里呆腻了想要出门而已。
但现在，站在长风堡高地下的哈默恩，再次十分清晰地回忆起了那股将自己从火焰的末路上拯救出来的烦躁感，只因为现在，他又感受到了。
他没由来地冒出一身冷汗，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产生这种想法。
但难道就没有任何一丝可能，自己现在又回到了那个无聊且如常的午后二楼，而且根本不知道哪里才是走下楼并走出家门的方向么？
他越发感到周围的空气令人不舒服。
如今的时节已经不能再算是初夏，离一年中最炙热的盛夏到来也不剩太多时日了，所以温度稍高的空气完全是合理而正常的现象。
但到底是为什么？现在的那场火又在哪里？
哈默恩找不到线索，恐惧和慌乱让他有点想当即抛下一切，随便朝一个方向一直跑出去，直到那种感觉消失为止。
但他没有。
他现在不是那个小哈默恩了，作为成年人，作为士兵，作为大队长，理智足以阻止这种稚嫩的冲动。
毕竟，只是一丝烦躁，难道就不能是因为面临着真正的生死战斗而产生的心理作用么？
这样想着，哈默恩不再去回忆那次差点夺去自己生命的火焰，只向前看去，注意着骑将大人与长风堡一方的交涉状况。
但正像之前队伍里某个士兵所猜测的那样，即使面对己方这样一个强大的兵团部队，狮子伯爵也绝无直接投降的可能。
看着交涉结束后回来的骑将让周围的骑兵打出准备进攻的旗帜，哈默恩明白，真正的战斗确实要开始了。
他拔出长剑，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绑紧盾牌。
嘀嗒。
很应景地，天空中那片浓郁到几乎阳光完全透不过来的雨云也开始挥洒它的水分，一大滴雨水就这样重重地砸在了哈默恩的盾牌上。
他抬头看向那云与雨，又是一大滴甚至可以说是一小团雨水落在了他的脸上，几滴水也因此溅到了嘴唇上。
他鬼使神差地舔了一下，而后，他似乎远远地看到了一丝火光。
“怎么……会是咸的？”
哈默恩皱紧眉头，仔细地看向头顶那片雨云。
那是一片不大的云，浓郁，低沉，看起来恰好笼罩着长风堡到己方部队这一片再大些的区域。
有些奇怪的大小，但对于雨云来说应当也算不上有多离奇，那到底是为什么？雨水怎么会是咸的？
周围洒落的水滴渐渐变多了起来，哈默恩干脆张开嘴，接住了好些坠向地面的水。
然而无一例外，每一滴都是咸的，那味道，就像是……
“海……”
他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头顶那本该是云的存在。
然而现在，那里仿佛有一个藏在云上的湖泊正在渐渐下落，朝着地上的军队露出了自己微笑着的面容。
不，这并不是任何的比喻，此时的哈默恩和许多抬起头看向天空的士兵一样，看到的正是那绝不该漂浮在天空的、液态的、巨大的水。
那水团臃肿地收缩着形状和边界，似乎有意识般地将自己的大小调整到正好能垂直覆盖整个兵团。
哈默恩猛地想到了什么，他转头看向前方的长风堡城门之上。
那里站立着的几个身影之中，的确有一个人手中明显握着一把法杖，正朝着天空缓缓挥动。
哈默恩再次抬头，有些豁然地看着那调整完毕的巨大水团。
越来越多的士兵注意到了头顶那从未听闻的奇异水体，而哈默恩手下的士兵中的一个则有些慌乱地大喊着问道，
“那……是什么啊？为什么天上飘着一个湖？”
哈默恩有些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那不是湖，那是……海。”
“低下头吧，伙计们，至少保证自己别被掉下来的海呛死。”
似乎是呼应着他的话一般，城门上那个缓缓挥动着的法杖突然停了下来，下一瞬间，天空中那原本漂浮着的巨大水体，像是高空中突然破裂的水气球一般，轰然炸散并竞相坠落。
地面的军队乱哄哄地想要跑出水体坠落的范围，然而经过法师细致调整的水体足以覆盖住所有逃跑的可能。
形容大雨的词句有很多，但从今天开始，对于此时战场上的双方来讲，不再有任何比喻性质的描述能够胜过此时对真实发生情况的写实叙述——一片海从天空坠落。
很快，在此起彼伏的惊叫声响起后，所有的海水都落到了地面。
不过，与之前某些士兵想象的致命场景不同，虽然从天而降的海砸到身上也不舒服，且巨量的水短时间内在高地坡上形成的瀑布般的激流足以将许多士兵冲倒在地。
但除了少许轻伤之外，整支部队其实并没有受到更多的伤害。
许多士兵在短暂的愣神后发出了笑声，看来对方所准备的手段也不怎么厉害。
难道他们还打算在这种开阔的地形上用水淹死自己么？
此起彼伏的笑声和嘲弄声取代了刚才被坠海吓到的叫声，但哈默恩仍然沉默。
因为他感觉得到，那种烦躁，预感般的、避无可避的烦躁，越来越强烈了。
他不顾着身上被海水砸歪扭的武器装备，在泥泞的地上挣扎着站起，抬头看向长风堡的城门。
如他所料，那根法杖，又开始了挥动。
哈默恩的理智与感性在此刻合而为一，他也许没法准确地说出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但他知道，这壮观到难以置信的坠海绝对只是某种手段的前置准备罢了，接下来要发生的，才真正是记忆中那场烧光了二楼的火。
他不顾地上的泥泞湿滑，拔起腿疯狂地跑向远离长风堡的方向，并向着周围大喊道，
“跑啊！快跑啊！”
许多士兵被哈默恩的举动逗笑了，甚至在想这个可怜的大队长是不是被海水砸坏了脑子。
哈默恩没管任何人，只是越发卖力地跑着。
但人的两条腿，又怎么能跑过风呢？
那是一股白色的风，一股似乎是来自极北永霜堡般的永不停歇的冰霜之风。
从距离长风堡最近的骑将和骑兵开始，这股寒冷到足以让地面和人身上的海水瞬间冻成白色冰壳的风跑向了远方。
就像是一根沾了白色颜料的粗大画笔随手画上了一笔似的，整支部队连带着脚下的土地，在这阵风经过之后都变为了白色。
所有士兵的脸在薄薄的冰壳下变得恐惧而扭曲，只因在他们感觉到寒意的那一瞬间，冰便拥抱住了他们的身体。
哈默恩也一样，他从部队中央跑到了末尾的位置，和周围的工兵部队与器械一起，成为了短暂的冰雕。
那一阵已然消失的寒风带走了太多的热量，以至于现在冰壳下的许多士兵已经开始因为快速失温而不再感到寒冷。
但现在是夏天，温暖或者说有些闷热的气温正在与士兵们身体的体温一起，携手将外面的冰壳融化为盐水。
然而这种融化的过程，则再次从士兵们的身体中快速掠夺走了大量热量。
等到所有人都浑身潮湿地倒在地上时，很少有人还能再站起来。
他们的身体忍不住颤抖，手甚至不听使唤到无法拿起和自己一起歪扭在地上的武器。
寒冷的感觉其实已经不再困扰着他们的大脑，只是更多的茫然开始挤压着他们的思维能力。
哈默恩僵硬而缓慢地在地上翻了个身，眼神涣散地扫过地面上所有已经陷入失能状态的同僚，看向远方那位原本挥舞着法杖的法师从城门上一跃而下，拿出长剑瞬间将还能战斗的骑将大人给打倒在地。
他僵硬的面部肌肉费力牵拉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有些自嘲地想到，自己一定是由于快速失温陷入了幻觉。
毕竟，骑将大人可是英杰，那个法师看起来甚至比自己还要年轻，怎么可能比骑将大人还要强那么多。
何况，在对方的距离拉近且脸转过某一个角度时，他发现自己竟然还认识那个法师。
就在自己买下这把带有火焰和吸血附魔的长剑的店里，哈默恩曾看到那个法师以店主的身份和店员聊天。
没记错的话，他应该是叫荣格吧，毕竟，那家店叫作“荣格装备商店”。
惊讶于自己的脑子竟然还算好用，哈默恩越发确定刚才看到的只是幻觉。
但视野越发模糊，呼吸也逐渐费力，他最终抵挡不住眼皮之间的吸引力，闭上了双眼。
这章确实有5400字哈，之所以系统显示4300是因为收费字数按照第一次发布时的字数计算，我在发布后又把这章补到了5400字，算是送了大家一千字（主要是十二点前没写完，所以只能先发布然后继续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