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七郎走到她身边，见女郎乖顺可人，与早上张牙舞爪、牙尖嘴利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心里舒服了大半，上前一步拿起她手中的笔，给她做个示范又何妨，“好好看着。”
说话间便在画上挥斥方遒，丹青激扬。
言语卿很是乖巧地在旁边看着，帮他磨墨，看着看着，红润的唇微弯，表情似笑非笑。
庄七郎抬起头，见她表情古怪，皱眉：“你这是什么表情？”
言语卿很是坦白，指着他的画直白道：“真难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乌龟。”
庄七郎画得是《上元家宴图》中，趴在桌下睡觉的小狗。言语卿直说这是乌龟，庄七郎一下子面色变得十分难看，他本就是个暴脾气，啪地一下把笔甩在架子上：“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他音调极高，气急败坏。
言语卿好像被他吓到了似的手一抖，手上的墨块一下子摔到了旁边的赝品图上，好巧不巧，正正好的，就泼到了梁帝和元妃亲热的那位置！
墨汁糊了一大片，黑压压的，可庄七郎的脸色比墨汁还要黑。
三番五次被女郎捉弄吃瘪，庄七郎一肚子火，在隔间里大喊大叫，完全不顾及这里是宫廷内院。
庄七郎的声音引来了皇后和林宁夕的注意，两人从隔间走了出来，“怎么回事？大声吵嚷什么？”
言语卿直接跪了下来，额头磕到了冰冷的地板，颤巍巍、惶恐恐地道：“请、请娘娘恕罪，方才庄七郎推了臣妾一把，臣妾、臣妾不小心就把墨甩到了画作上……”
言语卿跪得姿态之快，承认错误之干脆，让在场所有人都一震。
“太后到！”
外面有唱诵，皇后及林宁夕等人皆是一惊，连忙站了起来让旁边的侍女整理仪容。
这个节骨眼，太后怎么会来坤宁宫？今日是太后寿宴，太后在仁寿宫里会一直待到晚宴结束，来坤宁宫是为何？
言语卿偷偷抬头，看皇后及林宁夕等人的表情，大概他们也没有料到这个不速之客。
太后进殿进得很快，身后没有跟着几个宫人，没有什么阵仗，可见来得匆忙。
“给太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千千岁！”
林宁夕垂首在皇后身侧，一派谦恭柔顺。言语卿抬眸偷偷瞅着她，很快，太后带着随行的人一道进来，等看清了来人是谁，林宁夕的面色变得极其难看。
言语卿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逆着光，从外走进来的沈澈。
太后娘娘身后随侍着两人，一个是沈澈，一个是沈苌，并着宫人没几人。晋王殿下逡巡过殿内几人，似乎看到跪着的言语卿。
言语卿满目惶惶然，眼尾泪水似落非落，娇娇柔柔地跪着，咬着唇，一副被欺负了的样子。
沈澈面色看不出情绪，目光转向面前的皇后，“皇后娘娘这里真热闹。”
庄皇后是众皇子的嫡母，亲热的，叫声母后，不亲热的，就称皇后娘娘。沈澈眉目带着冷意，这么叫着的时候，熟悉的人知道他已经生气了。
太后嗯了一声，“澈儿说得不错，比我仁寿宫还要热闹。”
皇后娘娘有些惶恐，“母后这时候不在仁寿宫，来妾身这里，可真是折煞妾身了。”
“本宫要不是在外散步，听到声响进来看看热闹，还不知道皇后在本宫寿辰之日，这样下私刑。”
此话一出，除了沈澈沈苌，在场所有人都面露惶恐地跪了下来。
太后比皇后还要四平八稳，她扶着沈澈的手，慢悠悠地上座，气定神闲，贵胄天成。她年岁已高，头发都已经白了，但是精神非常矍铄，一双眸子威严又漾着粼粼波光。
“母后恕罪，请母后明察，坤宁宫哪里敢自己动私刑？”
“皇后起来吧，本宫没有怪罪你的意思。”
皇后起了身，便听到太后在座上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回母后的话，这是在临摹画作。”
皇后的脸色有些白，但还算是镇定，她本身母族强大，在皇帝面前都是说得上话的，皇帝倚仗皇后，太后自然也不能对皇后怎么样，“都是小辈们之间玩耍打闹，让母后费心了，我晚一些就教训他们。”
沈苌神色复杂地看着皇后，不知道该说什么。
皇后是沈苌嫡母，要说疼她爱她自然不假，但皇后行事作风，沈苌难以苟同。
“玩耍打闹，打得人都跪下来了？这恐怕不妥。”太后定下了基调，“今日是哀家寿辰。皇后这是要在宫里弄这些打打杀杀，折煞哀家？”
话音一落，整个宫殿里一片安静，只听得到茶水咕噜噜沸腾的声响。
一片寂静如死。
“母后言重了，是妾身的错！”
皇后暗自咬了咬牙，瞥了一眼言语卿，笑吟吟地上前去，亲自将她扶了起来，“五王妃快些起来吧，别在地上跪着了。”
一个用劲，言语卿便被皇后拉了起来。女郎身体柔弱，又被扯到了伤口，轻微发出嘶地一声，皱了皱眉，声音虽小，却被沈澈听到了。
沈澈目光落到她身上，看到她手臂上被茶汤泼到的伤口，里面的药的颜色不着痕迹地渗了出来，还带着一些红色的血光。
沈澈瞥了一眼沈苌，敛目不语。
沈苌一脸莫名，沿着沈澈的目光，突然看到了一旁一直不说话的言女郎。
“五嫂受伤了？”沈苌见状上前，抓着言语卿的手臂，果然看到伤口。还好她带着随身医女，她又经常跑跳，总是受些皮外伤，此时正好有了用场。当下让医女上前给言语卿包扎伤口去了。
那边在屏风后处理伤口，这边庄七郎正在接受审判。
“这位便是您要见的庄七郎。”沈澈面色阴沉，指着在一旁一直不说话装死的庄七郎，居高临下道，“孙儿都说了，要见庄七郎，不必召见，只要您散个步来坤宁宫，自然可以见到他。”
“原来就是你。”太后瞥了一眼在旁边两股战战的庄七郎。
沈澈表情极其寡淡，站在庄七郎面前，比他高了一个头不止。
晋王神采英拔，器宇轩昂，天潢贵胄的气质浑然天成。而一旁的庄七郎，跛着脚，虽出身世家，气质姿态皆猥琐，两相对比，简直不堪入目。
就连旁边看热闹的宫人都同情庄七郎，就他也配难为晋王？
“老祖宗听说有人在生辰之日见了血光，说了好几句阿弥陀佛，怎么都要见见你，看看情况如何。”
太后神色端庄肃穆，没有太多表情，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语气里已经有判断：“老远就听到你的声音，中气十足，不像是早上太子妃同我说的那样体弱。看来是大好了。”
“蒙、蒙太后娘娘关心，并没有什么大事，都是、都是小辈间打打闹闹罢了。”庄七郎没怎么接受过太后的待见，此时太后出现了，连皇后都不敢正面招惹，他自然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跪着脸头都不敢抬。
这是将基调定到了打打闹闹上，庄七郎再也无法用这件事来为难言语卿。
沈苌与言语卿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言语卿低声对九公主道：“谢谢公主。”
沈苌笑嘻嘻的：“不必谢我，要谢就谢别人去。”
这下轮到言语卿一脸莫名了。沈苌却不肯再说，拉着言语卿走了出来，在一旁软榻上落座。
“行了，都坐下吃吧。既然到了坤宁宫，哀家陪你们喝两杯茶再走。”
说话间，几人就落座，宫女们连忙上前将午膳撤下，正准备换上茶水。晋王殿下淡声开口：“竟只摆了三碗饭，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后娘娘在开什么小灶呢。”
沈澈一开口，言语卿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没想到他竟然能注意到这个。旁边的午膳桌上，根本没有她的份。
沈澈递给了她过墙梯，言语卿顺着梯子向上爬：“妾身与庄七郎正在切磋画技，庄七郎说了，妾身若画不出他手上那幅画，便不让妾身吃饭。”
庄七郎头上渗出薄汗。
太后：“可有此事？”
明明是皇后说的，言语卿却没有直接点出来，一是太后看上去并不想与皇后起冲突，二是从庄七郎下手，能更好地达到她的目的。
庄七郎打破牙齿和血吞：“……正是。不过是玩闹罢了，请太后恕罪。”
“本王很好奇是什么画。”沈澈起身，踱步到了桌案上，目光落到了画上。
他看到了。
言语卿呼吸有些紧张，担心他心绪不宁，又怕他什么都看不出来。她虽然在画作上泼了墨，但前梁帝和元妃的轮廓依稀可见，以沈澈画作的功力，他肯定已经看出端倪。
他看了片刻，面上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寡淡得几乎让言语卿以为他根本没看到这幅画似的。
言语卿走上前去，在众人都看不到的角度，沈澈回头看她。目露复杂。
他看出来了，知道她在掩盖什么。
沈澈一瞬间有些心浮气躁，胸腔里闷着些难以言喻的情绪。她狠心绝情，将他丢在矿洞里头也不回地离开。他早已下定决心和她不再勾连，而她却在回宫的时候一而再、再而三地维护他，明里暗里都在帮助他。撩他，勾他，招惹他。
她到底要干什么？！
“都是妾身的错。”言语卿见沈澈面色有些不悦，怕他是因为看到了母妃和前梁帝的事，心浮气躁，于是回头不再看沈澈，继续对太后说，“庄七郎是个有心的，花了重金买下名作，要在今日太后娘娘寿辰上献画。妾身不小心弄毁了，他便让妾身重新临摹一份出来，且务必要今日之内临摹出来。”
言语卿一个字也没有说谎，可是什么叫做语言的艺术。就是侧重点不一样，同样的内容也可以说出不一样的味道来。
庄七郎这举动就有些荒唐了，献原作可以，但是原作毁了，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随便临摹一份出来是什么意思？是必须得让人看到这幅画不成？
在场个个都是人精，一下子听明白了言语卿的言中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