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霖这一晚睡得不踏实。
她很少做梦，也很少会有失眠、多梦、梦魇的情况，睡眠质量算是很稳定也很好的那类人。
但这晚不知怎么回事，她睡着后一个劲在床上翻来覆去，闹腾得比自己毫无知觉的时候更过分，原先入睡时埋在枕头里的姿势，逐渐变成了整个人蜷缩在轻云右手边，脸贴着轻云的肩，紧蹙着眉的姿势。
算是个吃自家徒弟豆腐的姿势。
轻云一向敏锐，傅霖平日夜里对她动手动脚，她不抗拒，但她从小到大养成了窥听察觉身边动静的习惯，睡眠很浅，很容易醒。
还是深夜，雨还在下，雨落在地上的声音变成了天然的催眠曲。
傅霖折腾到现在这个动作，被子已经从两个人身上滑下去大半，轻云右手不敢动，怕吵醒她，于是想抬起左手把被子拉上来。
“不……不要……”
傅霖紧紧捏着轻云的右手，嘴里呢喃着什么。
同床共枕这么久时间，这是傅霖第一次说梦话，似乎还是梦到什么不太好的事，眉头总拧着不松开。
轻云左手的动作顿住，微微皱起眉，小声唤：“师尊？”
傅霖弯起腰，紧绷着身子，紧贴着轻云的肩膀，细微的发起了抖。
“不要过去。”她边抖边说。
轻云睁大了眼，呼吸不再那么平稳，她有些担忧地低声唤：“师尊，师尊？”
傅霖没回应轻云，昏沉之中，脑子里是一片光怪陆离的浆糊。
她好像在自己家。是爸爸，妈妈，和她的家，不是傅家那个大房子。
小小的她赤脚走在自己幼时熟悉的家中，她从客厅找到阳台，找到书房，找到卧室，又找到钢琴旁，都没有人。
今天是她的生日，外公外婆请了不少人要来傅家给她祝贺，她前一晚被舅舅亲自接去了傅家别墅睡觉，第二天一早醒来，就急着要回来找妈妈，外公说给妈妈打了电话，很快就会开车过来，她等不及，非要司机叔叔送自己回来接妈妈，现在司机就等在楼下，她是来叫妈妈出门的。
可妈妈去哪了？怎么不在家？
小小的她疑惑不解，就在此时，她听见走廊那边浴室里传来没关紧水龙头的滴水的声音，心中雀跃，于是小跑着要过去。
——不要过去。
心里有个声音如警示般道。
她腿上的动作慢了下去，小跑着的姿势变为一步一步朝走廊走过去。
——不要过去。
她家虽然也很大，但远比不上傅家的别墅，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这条走廊变得比以前更长了，像是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那扇门就在她眼前了，马上就能到达了。
妈妈可能是在洗澡，是在换衣服，要换一身干干净净的漂亮衣服和她出门，今天是她的生日，妈妈一定会好好打扮为她庆祝的。
她高兴地抬起手要去敲门，却突然从地板门缝里看见有什么东西缓缓渗了出来，她瞪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险些滑倒。
那是什么？
为什么是红色？
窗外的雨声变成落在浴室地板上的水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从浴室门缝里弥漫出来的红色渐渐到了她脚下，她慌乱地想后退，却来不及，脚底踩到一片湿凉。
那片红往上蔓延，淹没了她的小腿，凉得可怕。
她挣扎着用哭腔叫“妈妈”，那扇门却离她越来越远，她惶恐不安地哭着往前跑，要去敲门。
傅霖不会在人前露出这样的一面，她绝对不会让自己的眼泪轻易落在别人眼前，她是这世上最会伪装，最会微笑的人。
可她也是这世上最脆弱，最害怕被抛弃的人，只要被记忆侵袭，就会暴露自己的恐惧。她终究只是凡人，不是神明，无法什么情绪都永远藏得很好。
她在梦里恐慌地，声嘶力竭地喊：“妈妈！”
根本没有回应。
她害怕，她想去开门，妈妈一定在门后。
——不要开门。
她一路踉跄着跑到门前，手握上门把手。
——不要开门！！！
红色上升到她的胸口，要把她整个人都陷进去，她眼前逐渐变成红黑一片，好像快要喘不上气了。
床上，傅霖急促地喘息着，明明闭着眼，眼前却还是一片模糊，她声音低哑，语气里却带了极其明显的惶恐：“不要开……不要开门……”
轻云低声叫了好几次也叫不醒傅霖，师尊明明一直捏着她的手，可师尊的手还是很冷，冷得像没有温度，像冰，像死人。
她越来越担忧，用左手轻轻碰了碰傅霖的脸，却碰到了一片湿凉。
像是水一样，渐渐浸湿了她肩膀的衣服。
轻云愣住。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可她想起来傅霖很久之前对她说过的话。
【哭啊，哭就是，眼睛会发酸，心里会难受，然后会控制不住的有东西从眼睛里流出来，冰凉的，像水一样，人在很难过害怕的时候就会哭。】
魔族冷血，更是冷心冷情，眼泪这种东西可以说天生就没有，她在魔宫待了十六年，身边人极少，也从未见人哭过，自己也没有哭过，魔族大概天生就是不会哭的。
但说起来，离开魔宫之后，她是见过别人哭的，欺负她那几个孩子当初就被傅霖教训得哭了，那时她看着那些孩子哭，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是想着，那种流在脸上的东西是否是冰凉的。
如今触碰到傅霖脸上的泪，她才知道，原来这么凉。
傅霖哭了。
师尊从没在她面前哭过，魔族不会哭，她以为师尊也像自己一样，天生是不会哭的，她从没想象过师尊哭的样子。
师尊曾告诉她，人在很难过害怕的时候会哭，师尊有什么难过害怕的事吗？
傅霖紧抱着轻云的手臂，半个身子都盖在了轻云身上，她的脸贴着轻云的心房，固执、又迷迷糊糊地说：“……不要开门。”
“师尊，我……”轻云喉间动了动，思考了片刻，最终在傅霖头顶小声说：“那就不开。”
“……不要开门。”
“不开。”
“不要过去。”
“不去。”
傅霖贴着的这片胸口一片死寂，这里没有正常心脏的跳动，只有呼吸的微弱起伏，可此刻，这胸口好像成为她唯一的庇佑，安静，沉稳，无声无息，像是能包纳她所有的脆弱和不安。
她梦里那片冰冷的红一点一点往下褪去，眼前的颜色也变得温柔明亮，有个熟悉又轻柔的声音在她耳边配合着安抚她。
不开。
好，那不开门了，妈妈不在这里。她放心地往后退去。
不去。
嗯，不过去了，去其他地方找找吧。于是转身去了其他房间。
也不知道傅霖含糊说了几次，轻云回应了几次，伴着最后一声听不清的哼哼，傅霖终于平息下来，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也不再有任何动静。
折腾到雨声渐小，傅霖终于安睡过去。
轻云用左手将被子拉上来盖好，维持着这个被傅霖抱着手臂、枕着胸口的亲密姿势，转头看了一眼屏风那边，确认没有异常，带着点困意，也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