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一头雾水。
少年茫然地注视着下方的那张面孔，就算对方是自己所构筑出来的一道幻影，说出的话却异常无解。
什么叫做不想再看自己随随便便地死去了。
【我……不是还好好地活着吗？】
会感到饥饿，也会感到疼痛，甚至会做这样不知所云的梦——正是因为活着啊。
因为他活着，所以那些人才会接二连三地死去，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或是直接或是间接地失去了生命。
以此为代价活下来的自己。
不惜将自己幻想成死者也要恬不知耻地活下来的自己，怎么会随随便便地死掉呢。
……至少也要饱尝痛苦后，再悲惨地死去才对啊。
所以，他也才一直一直坚持到了现在不是吗？
从再次踏入那间狭小公寓的那一刻，即使失去了一部分的记忆，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他还是察觉到了不同。
——屋子里一片漆黑。
明明白天，阳光正好，可是里头就是黑暗到不可思议。
那是他第一次以孙渺的身份踏进久违的公寓楼。
更加残破的墙壁，贴满了看不清名目的牛皮癣传单，层层叠叠，连缀成一整副巨大的斑驳无言的面具。
他在那双没有眼睛的面孔的注视下，走到了那扇久闭的房门前，轻轻拉动铁门，吱嘎一声，灰尘和铁锈在指尖留下糟糕的触感，
门上的春联早就褪得没有一丝喜色，在昏暗的楼道中泛着陈旧的丧白。
他本能地想要伸手敲门，刚抬起手就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钥匙。
……对了，钥匙。没有钥匙怎么开门呢？
他恍然大悟一般地转过头，从甄姐的手中接过一串旧兮兮的黄铜钥匙。
原本的铜黄色已经在岁月的磨洗中沉淀出一片暗沉。
他接过钥匙道了声谢，然后不甚熟练地一把把试了起来，许久没有开启的锁孔有些生涩，试了一圈居然都没有对的。
他又茫然起来。
呆呆地盯着钥匙孔，有种被拒绝的隔阂感。他感觉这扇门拒绝了自己，这个屋子似乎并不欢迎自己的进入。
——要不要先敲一下门呢？
也许敲一下，里面的……不，里面没有人，自从上一次他从这个屋子搬出去之后，就一直没有租出去过。
【……是因为什么来着？】
【什么因为什么？】一旁的甄姐看着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门锁的样子，似乎有些不耐烦起来，一把夺过钥匙，拨开他站到了前头，俯身开起了门。
他刚想说，钥匙好像拿错了。
门就应声而开了。
黑洞洞的内里一点点敞开来，像是一个悄然打开的秘密。
在某一瞬间，他几乎屏住了呼吸。
——确实应该屏住呼吸。
因为抢先一步的甄姐已经捂着鼻子咳嗽起来，一边咳嗽一遍骂，要死了要死了，要出租的屋子也不知道打扫一下，不小心弄出了人命非得赔死他们。
听到这话，他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一点灰尘而已，怎么会死人呢？】
【万一好死不死恰巧是灰尘过敏呢？】甄姐很快地接话，似乎已经缓了过来。
他在心里下意识地反驳，哪有灰尘过敏的人会跑到这种地方租房子呢。嘴上却认真地表示了认同。
似乎是他的乖巧表现取得了甄姐的赞赏，后者难得省略死字，语气温和地确认了一遍：【考虑好了就住这里？】
他不知道有什么好考虑的，不过还是问了一句：【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倒是……也不算什么问题。听说上一任租客一直没来得及搬走。】
租客……还没有搬走，那租个哪门子房子？
像是看出了他的困惑，甄姐微微一笑：【没有你担心的那种事情。因为已经变成死人了。】
因为死了，所以才来不及搬走吗……可真是个倒霉的家伙，他平淡地想道。
【所以，还要住下吗？】倚在门边的女子一下下在手中转动着贴着胶布的黄铜钥匙串，隐约可见闪动在其中的几点红色，比烂番茄更加浓郁的色彩，让人黄昏时分过分烂漫的霞光。
【其实，直接住在我那里也是可以的，那么多房间，你喜欢哪个就挑哪个，何必——】
话音未落，青年已经从女子的手中将钥匙接了过来，然后用一声谢谢堵住了对方接下来的话。
【那好吧。】甄姐耸了耸肩，侧身从他的身边走过，向楼梯下方的阴影处走去。
伴随着高跟鞋嗒嗒的轻响，女子的话音轻轻回荡在狭窄的楼梯间：【房租就从你第一个月的工资里扣，晚上记得准时来店里上班，否则……】
他听到楼下大门开启又关闭的声响。
知道对方已经离开。
他看着门洞中的黑暗，许久，眼睛闭上又睁开。
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又伸手敲了敲老旧的木门，笃笃笃的轻响在冷清的楼梯间显得突兀又滑稽。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但知道奇迹不会发生，于是推门走了进去。
那是他完成康复之后的第一个栖身之所。脱离了贺家的资助，完完全全属于他的一个落脚点。
他是在一张泛黄的纸条上找到这个地方的。
折叠过，上面的字迹因为浸泡而有些模糊不清，更可怕的是，上面似乎还有些像是血迹的褐色污迹。
他不记得这张纸条是哪来的，他甚至没有把纸条的事情告诉其他任何一个人。
而是带上随身的衣物，乘车去了那个地方——酒吧街。
他不确定上面的字符是否有意义，也许可以在附近找个人问上一问，但看见倒在那些横七竖八地倒在路边的奇怪人型生物，他就放弃了那个念头。
转而一家店铺一家店铺老老实实地对照起来。
很巧的是，没走过几家店，他就找到了用花哨的霓虹灯牌拼成的店名。
——就是这里？
他不太确定，看了又看。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脑子不好，眼睛也时常会错看。
好像是因为之前遭遇过意外事故，所以被养父一家送去了医院治疗。一直到前不久，在医生的再三确认之下，他才得以获准出院。
他其实一直觉得，那位批准他出院的大夫好像对他的心理健康过于关注了些。本来以他的身体状况，早就应该可以出院了才对。
他有些想要吐槽这件事情，却不知该向谁诉说。
他知道母亲不喜欢自己，就连出院的那天对方都没有出现，反而是没有血缘关系的继父继兄出面把他接回了家里。
继父贺子君态度温和，出手也很大方。
至于那个便宜哥哥，除了个性冷淡了一点，好像也没什么可挑剔的。况且还长了一张讨人喜欢的脸。
可他总觉得浑身不自在，觉得像是住进了别人的家里。
他觉得自己应该找一点事情干，因为他显然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尽管他并不记得自己的十八岁。
【想出去工作啊？】
二楼书房，办工作桌后，一身居家打扮的贺子君斟酌着他的请求，露出一个微笑：【很不错的想法。有想过要做什么工作吗？】
闻言，脑子里模糊浮现两个少年的对话。
好像是前不久的事情，但实际上已经改已经过去了很久才对。
那些模糊的字眼慢慢变得清晰。
……老师吗？抑或是厨师？
他忍住没有脱口而出。且不提他连燃气灶的开关都想不起如何打开，在现代社会，一个连高中都没有毕业的人，怎么可能从事教职呢？
话说回来，他有参加过高考吗？
——不记得了。
【有想过回学校念书吗？】贺子君的声音幽幽传来，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男子语气温和地说道，【或者直接请家教，学籍那边不用担心，到时候一起参加考试就好。】
几乎有一瞬间，他感到了跃跃欲试。
可是……
【还是算了。】他终于回答。
【为什么？】贺子君问。
他踌躇了一下：【就是……觉得没什么意思。】
【这样啊。】贺子君闻言，露出稍许遗憾的神色。
……是失望了吗?
心中划过这个念头的同时，他在有一瞬间甚至想要反悔，点头答应对方的提议。
可是他没有。反正，也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果然，贺子君没有就这个问题多做纠缠，但是当他再次提起想要外出工作的事情时，却遭到了对方的委婉拒绝。
【还是再修养一段时间吧，毕竟在医院待久了，对于外面的情况还是需要加深了解才行。至于生活方面的事情，都可以直接跟小宁提。】
顿了顿，贺子君又多余地补充一句：【毕竟小宁是哥哥嘛。】
——哥哥。
被这个词触动，他咽下了其余的话，礼貌地从书房退了出去。
作为没有血缘关系的继父，贺子君已经做得很好了，可是他就是无法对对方采取更加亲切的态度，有什么东西阻隔住了他的心脏，进一步地接受善意，反馈善意。
——还是那种无法言说的错位感。
好像他不该属于这里。
除此之外，就是孙蝶显而易见的排斥，明明他们才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对方对待自己的态度却比没有血缘的贺家人更像外人……甚至是仇人。
他不记得自己在哪里得罪过对方，最初的几次示好均以失败告终之后，他开始努力在宅子里绕着对方走。
可是同在一个屋檐下，毕竟会有见面的时候。
尤其是贺子君一旦回到家里，他就不得不面临在一张桌子上共进餐饭的局面。
不知道是不是神经紧张压迫了消化系统，每一次一起吃饭，他总觉得食不下咽。可是在贺子君的面前，他又必须假装出很享用的样子，因为这是一种礼貌。
他想，也是作为寄人篱下者的基本素养。
时间一长，他从偶尔只是同桌吃饭才会产生反应，渐渐演变成只要到了饭点，就会感到恶心。他觉得自己生病了。
不止是那种显而易见的身体上的疾病，而是更加隐性的不可言说的病症。
他想，是时候离开了。可是又不知道该去哪里。
就在那个时候，他发现了那张写有地址和名字的纸条。
在字条的指引之下，他来到了那条街，见到了那个名为甄真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