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秀清坐在炕边，始终抓着儿子的手，想把靠门边站着的儿子拉到自己身边。
孙小伟低着头，全身透着抗拒，倔强地不肯移动地方。
蒋秀清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当年的事情对孩子和盘托出：“这事儿妈也不是故意瞒你，实在是没办法。当年你亲妈生下你之后，人就不行了，只好把你托付给我，那你交给我之后，你妈妈就去世了。我和你爸把你抱回家，就在林场等着你亲爸来找你。没想到，你爸突然就走了，就剩下咱娘俩。我也是没有办法，才带着你从山里来到这儿，好歹咱娘俩能有条活路，谁想到我这一走，反倒害你和你亲爸分开这么多年。”
过往种种，历历在目。
她忘不了雅丽是怎样拼尽最后一口气，含泪把孩子交给她，忘不了自己怀抱襁褓中的孩子，绝望哭喊葬身大山的丈夫。
那年她带着孩子一步一步走出大山，前路迷茫，不知道往哪里去。
走到红星村，便扎下根，一转眼十多年过去。
如今孩子品学兼优，懂事孝顺，也算对雅丽有了交代。
孙小伟依旧垂着头，负气般地抬起手臂擦了一下眼睛。
他从小因为爸爸是守护大山的英雄而感到骄傲，为他有世界上最好的妈妈而感到幸福，如今告诉他，他们不是他的亲生父母。
这个消息让他心里闪着光世界塌了，心中不由得对许平安生了恨意。
他恨许平安突然出现，打破他平静的生活，恨他要破坏他的世界，甚至要分开自己和妈妈。
蒋秀清眼睛始终看着孙小伟，看到孩子神情不对，有些担忧地说道：“你爸爸这么多年一直在找你，好不容易找到你了，你不能让他扑个空啊！妈也想过了，你跟你爸走吧，去过好日子。”
这么多年，孩子跟着自己吃了不少苦。
虽然舍不得，但是让许平安把孩子带走，对孩子来说是最好的结果。
孙小伟听到妈妈让自己离开，当即抱着蒋秀清哭喊起来：“我不走！妈！我是你的孩子！我不认识他，凭啥他说是我爸就是啊！我爸是孙鹏，是英雄！不是这个人！妈，我不跟他走！别不要我！”
蒋秀清伸手把孩子搂进怀里，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一直站在一旁的许平安，慢慢地走到孙小伟面前，缓缓蹲下看着儿子，忍住抱在怀里的冲动，声音颤抖地说：“小伟，你和你妈妈长得真像。”
他无法想象，瘦弱的妻子是怎样一个人，挺着大肚子在大山里艰难度日的。
他更无法想象，妻子在去世前，该有多么痛苦。
许平安伸出双手，想要抓住孩子的手，被孙小伟躲开了。
孙小伟紧紧抱着蒋秀清，一双噙满泪水的眼睛，警惕地看着许平安，不让他碰到自己。
好像被他一碰，妈妈就不要自己了。
许平安失落地收回手，慢慢站起身，神情落寞地看着蒋秀清和孙小伟，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沉默片刻，他低哑的嗓音，带着些许请求的意味对孙小伟说道：“你现在不能接受我，我理解。当年我知道你妈妈不在了，我想过跟她一起去。可她在这个世界上还留下一个你，我得找到你。你是你妈妈留给我唯一活下去的希望和动力，我终于找到你了，给我个机会，我想给你更好的生活，弥补我这么多年对你的亏欠。”
孙小伟用不解和探究的眼神，看着面前自称是他父亲的人。
他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个男人要离开他的妻子？
既然离开了，为什么要回来？
事到如今，孙小伟对于事实，有些相信了，可心里的疑问还想要得到答案。
他是这么想的，便这么问了出来：“你为啥走？你去哪儿了？”
许平安在孙小伟的眼神中看到了探究和怨恨，他知道他在探究过往，怨恨他突然出现。
许平安收敛了心底酸苦的情绪，擦了擦眼睛。
他知道，要给孩子一个交代。
不明不白地就把他带走，孩子一定会恨他，孩子也有权利知道真相。
许平安缓缓开口，低哑的嗓音，带着孙小伟不能理解的痛苦和悲凉：“当年我要和你妈妈结婚，你爷爷奶奶强烈反对，他们把我关起来。我偷跑出来，跑到林场找到你妈妈，偷偷地和她结了婚，领了证。可你爷爷奶奶还是追了过来，把我抓回家锁了起来。等我再次跑出来去找你妈妈的时候，林场的人告诉我，你妈妈生下了你就不在了，把你托付给了朋友。我到处打听你们的消息，没有人知道你们去了哪儿。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找你们，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你们离那片大山这么近，我竟然找了十年……”
说到动情处，许平安声音哽咽，再说不出一个字，无力地掩面哭泣。
这十年的寻找，一次次看到希望，又一次次破灭。
当终于找到了孩子，他以为一切都在变好的时候，他却没意识到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儿子，对于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
他在心里设想过无数个相见时的场景，独独没有想到，孩子会对他有这么大的敌意。
听许平安诉说当年的往事，余苗苗靠在张锦程怀里无声地落下泪来。
听别人讲是一回事，看到亲历者哽咽诉说又是另一回事。
她不能想象，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之后，却阴阳两隔，这是何其的痛苦？
她也不能想象，许平安这么多年，是如何在悲苦与希望之间奔波挣扎的。
张锦程搂着余苗苗微微发抖的肩膀，不禁庆幸自己当年的抗争。
如果自己当年真的去了美国，他和余苗苗是否也会像许平安和他妻子一样，造成难以挽回的遗憾。
纵使感慨人事无常，可好在如今父子团聚，事情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孩子一时间不能接受突然出现的父亲，也是可以理解的，总要给孩子一点时间。
余苗苗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吸了吸鼻子，来到孙小伟身边，扶着他的肩膀，温柔地说道：“你爸爸这么多年真的不容易！如果不是他的坚持，他今天一定不会找到你！老师知道你不想走，先不着急做决定，你好好想一想，好不好？”
孙小伟抬头看着余苗苗，一双清澈的眼睛里，盛着之前从未有过的哀愁。
张锦程也来到孙小伟身边，对他说：“每个孩子都是父母心头的宝贝，如果不是不得已，谁愿意舍弃自己的孩子？”
孙小伟听完低垂下头，他在抗拒命运的摆布，抗拒离别，抗拒所有的忐忑和迷茫。
蒋秀清擦了擦眼泪，抬头对许平安说：“你让孩子缓缓，你也回去缓缓，这事儿别说是孩子，就是一个大人，一时半会儿也转不过来劲儿。有啥话明天再说吧。”
许平安点点头，声音低哑疲惫：“行，嫂子，我听你的，我先走了。”
临出门，许平安又回头看了一眼孙小伟，欲言又止。
他眼神中有懊悔，有欣慰，有抱歉，各种情感糅杂在一起，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情绪。
许平安离开之后，蒋秀清带着歉意对余苗苗和张锦程说道：“孩子也是不懂事儿，让老师们跟着操心，真是不好意思。”
余苗苗摇摇头说道：“孩子已经做得够好了，这件事儿换谁身上都接受不了，给他点儿时间，让他慢慢接受吧。”
蒋秀清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余苗苗摸了摸孙小伟头顶，温柔地说道：“老师今天就先回去了，有什么话好好和妈妈说，老师希望明天在学校能见到你。”
和蒋秀清母子道了别，余苗苗夫妇回了学校。
天色渐晚，蒋秀清要去院里抱柴火烧炕，生炉子。
孙小伟轻轻把她推回屋里，让他坐在炕上：“妈，你腿还没好呢，别动，我去。”
说着，转身去了院子里抱柴火。
看着孩子沉默地忙前忙后干活，蒋秀清心里不是滋味儿。
都收拾妥当之后，蒋秀清尽量用平常的语气问孙小伟：“儿子，晚上想吃点儿啥？妈给你炒点土豆丝儿？”
孙小伟摇摇头。
蒋秀清又问：“妈给你做咸菜炒肉吧？”
孙小伟又摇摇头。
蒋秀清刚想再问，孙小伟开口说道：“妈，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是不是因为我上学花钱多，你还得供我吃喝，家里没钱了，你就不想要我了？”
孙小伟这番话，说得蒋秀清心里针扎一般地疼，忍不住哭着拉过孙小伟的手，把他抱在怀里。
她边抹眼泪边说道：“妈没不要你，妈想让你过好日子。”
孙小伟在母亲怀里哽咽说道：“跟妈妈在一起，就是好日子。”
昏黄的灯光透过低矮的窗户照在院子里，暖不了春夜里的阵阵寒风。
第二天一早，孙小伟去上学之后，许平安来到蒋秀清家。
对此，蒋秀清并不意外，她知道许平安来的目的。
她昨晚几乎一夜未眠，孩子不愿离开她，她又何尝离得开孩子？
许平安进屋后，坐在靠门口的炕边，明明一米八十多的个子，此时微微弓着背，侧对着蒋秀清坐着，看上去有些无助。
二人沉默良久，许平安开口打破压抑的气氛：“嫂子，你帮我劝劝孩子，让他跟我走吧，我会给你一笔钱的，感谢你这么多年来对孩子的含辛茹苦。”
蒋秀清一声叹息，说道：“钱就算了，那不是我想要的。其实，我昨天跟孩子说了，他说啥都不乐意走，我总不能逼孩子。不瞒你说，昨天晚上我一宿没睡，看孩子哭得那样，我这心里揪着疼。”
“我找了他那么多年，总算找着了，我一定得带他走。”许平安语气略显急躁，发觉自己态度不太好，旋即调整情绪，“嫂子，我跟你说实话，这么多年，我总梦见雅丽，要么她就在梦里哭，要么就是委屈地看着我。昨晚我又梦见她了，她对我笑，说孩子终于见到爸爸了，她等了好多年。”
蒋秀清看着许平安压抑地呜咽，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多自私。
明明是人家的孩子，自己养了这么多年，怎么就能理所当然当成自己的孩子？这和强盗有什么区别？
孩子无灾无难长到十一岁，自己也算对得起雅丽当年的托付。
如今交还给孩子爸爸，也是圆满了。
许平安渐渐平复情绪，看蒋秀清微低着头不说话。
他看得出来，她动摇了。
蒋秀清叹了口气，眼睛泛红：“平安，说句心里话。我也希望孩子能有个好的将来。小伟留在这里，确实没什么出息，跟你走是正确的选择。但还是那句话，我不能逼孩子。行吧，我再劝劝他。”
接连几天，蒋秀清时不时地就在孙小伟耳边提起许平安，劝他跟他爸爸走。
她的苦口婆心非但没让孙小伟改变想法，反而让他更排斥许平安。
无奈之下，许平安来到学校找余苗苗求助。
日头渐渐偏西，看着站在余晖中的许平安，余苗苗觉得他有些落寞。
把许平安请进办公室，余苗苗问道：“许先生，你今天来有什么事儿吗？”
许平安双手在桌面上交握，说道：“余老师，我今天来是想求你帮个忙。小伟这孩子对我很抗拒，我尝试过很多办法，他都不肯接受我，不愿意跟我走。我看他愿意听你的话，你能不能帮我劝劝他？”
余苗苗听完思索片刻，点头说道：“这事儿你也别着急，孩子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也可以理解，别逼孩子太紧，我去和他谈谈。”
她知道，孙小伟跟许平安走，对于这孩子的未来是最好的选择。
许平安不可能一直在村里住着，这件事情也不能一直僵住不解决。
正当余苗苗答应许平安，去劝劝孙小伟的时候，一阵哭声由远及近，一道人影哭喊着进了办公室。
余苗苗和许平安看到跑进办公室的孙小伟，不禁感到诧异。
这孩子这几天很沉闷，虽然没有以前爱说话，但学习没有落下，在学校的表现也比较稳定，怎么突然就哭得这么伤心？
余苗苗赶紧起身，双手抓住孙小伟的胳膊，把他稳住：“咋了？小伟？出啥事儿了？”
孙小伟断断续续哭着说：“我刚才回家...没看见我妈，就看见炕上有信，我妈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我问了好多人，没人看见我妈......余老师，我妈不要我了！”
“啊？”余苗苗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