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3月24日，星期五。
“小汤，不好意思。刚才茗茗——就是樊月茗——给我打电话，说在报纸上看到东山的什么商场明天大减价，要我陪她去看看。我明天可能不能跟你去吃寿司了……”
“哦……没关系，阿朗，陪女朋友要紧嘛。我们以后有机会再去吃寿司吧。”
关煦晨躺在床上，想起之前和高星朗在电话上的对话，叹了一口气，从床边的书柜上拿了收音机和耳机，听起了电台节目。
关煦晨是从这个寒假开始养成睡前收听电台节目的习惯的。寒假的某一天晚上，关煦晨也像今天这样，躺在床上，想着高星朗，辗转难眠，便拿出新买不久的收音机，打算听听电台节目。
关煦晨转了几个频道，听到的不是“专家主任”在介绍如何“乙肝转阴”，就是“老中医”在解答“性病泌尿疑难问题”。关煦晨觉得有些厌烦。正当他准备关掉收音机时，却无意中听到一把温柔而亲切的声音在播报节目版头：“来来往往，不过是凭空画虚线。以期盼为圆心，执着为半径，沿着圆周，不离不弃，寻找爱的踪迹。”
从那天起，关煦晨就喜欢上了珠江电台这个叫《风铃夜语》的情感节目，还有那位叫陈丹伶、英文名字是Anna的节目主持人。
“……希望刚才Anna所说的一番话能够消除阿文心中的困惑。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会有困惑迷惘的时候。我们或者会被过去所困扰，或者对现状感到焦虑，或者对前路感到迷惘，甚至对自我产生怀疑。不过Anna始终相信，只要我们勇敢坚强熬过最猛烈的风雨，就会看见最美丽的彩虹。你有什么烦恼或者困惑吗？欢迎可以写信或者发email告诉Anna，我会认真倾听你的心声。下面这首beyond的《海阔天空》送给阿文，以及正在收听《风铃夜语》的所有听众。广告回来，为大家送上广播剧《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的大结局……”
关煦晨听到这里，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曾想过给陈丹伶写封email，将自己心底的困惑和烦恼都告诉这位善解人意的大姐姐。但每次写到一半，他就会胆怯，不敢再写下去。他害怕自己的故事会被别人嘲笑，更害怕会在不经意间牵连到高星朗。
他叹气的另一个原因，是追听了将近一个月的广播剧，终究要结束了。他被痞子蔡和轻舞飞扬的纯真爱情故事所打动，多么希望两人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可是听到后面几集，每次他都会在被窝里小声抽泣。
最后一集大结局也不例外。轻舞飞扬写给痞子蔡最后的信，就像是从郭富城歌声中飞出的信鸽一样，触动关煦晨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如果把整个浴缸的水倒出，也浇不熄我对你爱情的火焰。整个浴缸的水全部倒得出来吗？可以，所以，是的，我爱你。”
关煦晨听到这里，抱着毛毯，早已泣不成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情绪终于平复下来，广播剧也播完了，陈丹伶正在以她细腻的声音讲着本期节目的结束语。
关煦晨却分了神。他回想着广播剧的结尾，突然幻想自己也能变成一只美丽的蝴蝶，永远在高星朗的心中翩翩起舞。
这天晚上，关煦晨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自己在房间里玩飞机模型。那飞机模型却突然飞了起来，最后飞到窗外。他探头出窗外焦急张望，一不小心，从窗户掉了下去。他害怕得紧闭双眼，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轻盈了许多。他张开双眼，惊讶地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美丽的蝴蝶。他于是舞动翅膀，跟随着模型飞机的飞行轨迹。过了一会儿，天空下起大雨，他被雨水打湿了翅膀，掉在地上，奄奄一息。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过来，轻轻将他拾起来，捧在掌心。他看不清楚那个高大身影的模样，只闻到海边椰子树一样的气息……
2000年4月14日，星期五。这天下午，关煦晨没有课，便到“仙大”小北门外面上东路的网吧上网。他跟文宇威来过这里。网吧的网速虽然比学校软件中心的稍慢一些，但上网每小时只要3块钱，比学校软件中心每小时5块钱便宜不少。加上这里电脑比较多，不用排队，所以不少“仙大”的学生都到这里的网吧上网。
文宇威下午睡懒觉，关煦晨自己一个人到了网吧。他跟老板打了声招呼，然后找了一个空座位坐下来。
关煦晨首先打开逸仙大学的bbS论坛“飘逸仙空”,进入“女生心事”的栏目，浏览了一下，在第一页就看到“Stefaniemoon”在今天中午发了一条最新的帖子，题目是“可爱的hello Kitty”。关煦晨点进去，看到帖子内文写着：“男朋友送了一个可爱的hello Kitty公仔。真的很开心！”
纯文字式的bbS论坛没有照片，不过高星朗之前给关煦晨看过那个hello Kitty公仔。公仔戴着粉红色碎花蝴蝶结头饰，身穿同样花式的连衣裙，确实比较可爱。
“这么一点小事也要发帖，真无聊！”关煦晨嘟囔了一句，把页面关掉，然后退出“女生心事”的栏目。
关煦晨接着去浏览bbS论坛的其他内容，看了一会儿，在“电脑新知”的栏目中看到一篇文章介绍“搜索引擎”网站。关煦晨觉得很新鲜，便根据文章所述，在浏览器地址栏输入了那个叫“咕嘟”的搜索引擎网站的网址。
那个网站很简单，只有“咕嘟”两个中文字和对应的英语单词“Goodoo”，还有下方的一个长长的方框，方框旁边则有一个写着“咕嘟搜索一下”的按键。
关煦晨想了想，在方框中输入“英语学习”，然后点击那个“咕嘟搜索一下”的按键，果然在新打开的页面中看到慢慢加载的一系列网页摘要。关煦晨点击了几个网页摘要，逐一进去看看，发现有的是介绍英语学习方法的网页，有的则是英语培训机构的网站。
关煦晨接着又试着输入“美食”、“星座”、“孝达”等关键词，都发现不少有用或有趣的网站。关煦晨越来越觉得这个搜索引擎很有意思。
过了一会儿，关煦晨的脑海里突然产生一个大胆的想法。他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没有人留意自己，便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在“咕嘟”的搜索框中输入“同性恋”三个字，然后点击“咕嘟搜索一下”的按键。
新打开的页面开始慢慢加载。这时有人从关煦晨身后经过。关煦晨连忙将搜索结果页面最小化，打开电脑上的“扫雷”游戏，假装玩起来。
过了一会儿，关煦晨再次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搜索页面最大化。页面上一个个以红色突出显示的“同性恋”，就像刺眼的强光，让关煦晨觉得忐忑不安。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开始查看那些搜索结果。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咕嘟百科”关于“同性恋”的词条，当中写道：“同性恋是指对同性别的人产生爱慕或性欲，是一种精神疾病，也是一种心理变态的行为体现。”
“精神疾病”和“心理变态”几个大字就像是两把尖刀，狠狠地刺在关煦晨的心上。
他按着鼠标，快速向下滚动页面，当那个“咕嘟百科”的词条消失之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显示的搜索结果五花八门，有的是关于同性恋的学术或非学术讨论，有的是关于古今中外的同性恋轶事，另外还有很多“同性恋治疗”或“同性恋矫正”的广告。
“同性恋也能治好吗？”关煦晨半信半疑地点击其中一个名为“飘香心灵诊所”的广告。在打开的页面上，出现有关“同性恋矫正”的介绍：“本所是国家级重点精神疾病诊疗中心，也是世界精神卫生组织在中国国内唯一合作机构。本所采用国外先进的电击疗法，让患者摆脱对同性不健康的欲望，重拾对异性的爱慕，真正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电击疗法？会不会很痛？”关煦晨不禁打了个寒战。他硬着头皮往下看，想了解更多详情，却看到一行小字写着：“一个疗程治疗费用三万元起。”
关煦晨面如土色，三万元对他来说是天文数字，他觉得自己仿佛被判了死刑一样。
他关掉那个广告页面，又点击查看其他搜索结果。有一个是《羊城都市日报》的一篇文章，里面提到：“同性恋与吸毒、乱伦和超速驾驶等违法行为一样，胡乱来就没有好下场！”
还有一篇是关于同性恋的科普文章，里面比较详细地介绍了同性恋的成因和治疗方法，例如“采用电击、催吐剂或言语责备与病态的行为反复多次结合，以达到消除这种行为的目的”。文章还称，对于“素质性主动型”女同性恋者，可以“劝她物色一位女子气十足的男人作为终生伴侣，并尽量想象他是个女人，以满足自己的要求”；而对于“素质性被动型”男同性恋者，可以“培养他对‘男性化’女人（乳房低平、臀部狭窄、肩膀、皮下脂肪少）的兴趣”。
关煦晨觉得这些观点难以理解，也难以接受。他突然觉得胸口很闷，好像被一块大石头压住似的。他正想关掉浏览器，却偶然看到搜索结果页面最下方有一个网页摘要写着“同色空间，同性恋精神家园”几个字。
“不会又是什么电击治疗的诊所吧？”关煦晨惴惴不安地想，“算了，再看看这是什么，然后就该回去了。”
他点击那个链接，进去之后，发现那是一个类似bbS论坛的网站，里面有“资讯”、“交友”、“聊天”、“心情”等板块。关煦晨先点进去“资讯”，看到置顶的文章标题是“世界卫生组织早在1990年已正式将同性恋从精神病名册上剔除”。下面的文章有介绍海外同性恋者的状况，也有介绍防治艾滋病的知识，却没有“电击治疗”之类的广告。
关煦晨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他退出“资讯”栏目，又进入“交友”栏目，在这里看到数百条交友信息。
“原来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我一个！”关煦晨一边激动地想，一边点击浏览那些交友信息。
交友信息里面，照片一律欠奉。很多人只是写了昵称、年龄、身高、体重、兴趣爱好，外加一个电邮地址。有些人会简单介绍自己的情况，甚至是交友的期望，另外还有极少数人附上了照片。
关煦晨看了十来条交友信息，跳过那些年纪与自己相差太远的，最后只给其中两个人发了电邮。因为他看到那两个英文名分别叫Sonnik和Roy的网友都是在校大学生，觉得跟他们应该会比较谈得来。
关煦晨的两封电邮内容基本相同，写得很简单：“你好，我叫tommy，是逸仙大学一年级的学生，喜欢篮球和集邮。我在‘同色空间’上看到你的交友信息，希望能跟你认识一下，做个好朋友。”
写完电邮之后，关煦晨又用tommy的注册名字发布了一则交友信息，内容跟他写给Sonnik和Roy的电邮大同小异：“逸仙大学一年级学生，喜欢篮球和集邮，希望寻找心灵相通的好朋友。”
当然，他还附上了自己的电邮地址。他本来还想附上自己的oIcq号码和宿舍电话，但最后还是决定谨慎一点，不在交友信息里面写上太多个人信息。
写完两封电邮和发布了交友信息之后，关煦晨长长吁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什么大事似的，又满怀憧憬地想：“不知道会首先收到谁的email？他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关煦晨接着浏览“同色空间”的其他内容。看着看着，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小汤，你真的在这里！”
是高星朗的声音！关煦晨手忙脚乱地关掉浏览器，转过头去。高星朗刚好来到他身后。
“小汤，上网看什么东西呢？”高星朗笑嘻嘻地问。
“没——没什么，看——看看学校的bbS论坛而已……”关煦晨一脸心虚。
过了几秒钟，他镇定下来，微笑着问：“阿朗，你也来网吧上网吗？晚上你不是要陪樊月茗去看电影吗？”
“哦，她说家里临时有事，下午就回佛山去了。我问她是什么事，她又不肯说。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生我气了……”高星朗收起笑容，一脸沮丧地说。
“啊，不会吧……”关煦晨不知道自己心中为什么会觉得有些高兴。不过他看到高星朗不开心的样子，心里马上就不好受了，连忙安慰高星朗道，“阿朗，别乱想。你对她这么好，她怎么会生你的气呢？下星期她回来，你再问问她，再哄哄她，应该没事的。”
“嗯，没错。”高星朗脸上重现了笑容，接着笑呵呵地问，“小汤，你晚上有事吗？我反正买了两张电影票，要不你陪我去看电影吧。”
“是什么电影啊？”关煦晨按捺住心中的激动，波澜不惊地问，“樊月茗喜欢看的电影，我未必喜欢看的。”
“是《黑客帝国》！小汤你肯定喜欢看的！”高星朗一脸兴奋地说，“我今天早上六点多就去吕裘居堂排队，才买到电影票的！”
“这样啊，我本来要做写作作业的……”关煦晨故意装出为难的模样，看到高星朗脸上失望的神色，又马上改口道，“不过既然你买了两张电影票，就别浪费了。我们去看电影，我明天再做作业吧！”
“太好了！”高星朗兴奋地说，“那我们先去吃饭，待会再去看电影吧。”
“好啊好啊！”关煦晨雀跃地回答道。他找老板结了账，然后与高星朗一道有说有笑地离开了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