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1月4日，星期五。
关煦晨走出客厅，看见父亲正坐在沙发上，带着慈祥的笑容看着自己。
关煦晨觉得有些惊讶。他走到父亲跟前，轻声问：“爸爸，您回来了？”
“我就回来坐一会儿。”父亲的面容在窗外晨光的照射下显得有些模糊，但雄厚的声音还是像阳光一样温暖。
关爸爸又示意关煦晨坐下，然后微笑着对他说：“以后你要好好照顾妈妈，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了吗？”
“知道了，爸爸……”关煦晨拥抱父亲，声音哽咽起来。
“傻孩子，你现在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要轻易哭了。”关爸爸轻轻摸了摸关煦晨的头，安慰道，然后带着不舍的语气说，“好了，爸爸要走了。”
“爸爸，不要走……”关煦晨哭着抱紧父亲，但关爸爸的身体开始化成微尘，向窗外的阳光飘去，最后关煦晨的怀里只有父亲的毛衣……
“爸爸——”关煦晨哭着叫喊了一声，然后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正抱着被眼泪打湿的毛毯，而母亲正站在床边看着自己。
“小晨，梦见爸爸了？”关妈妈轻声问。
“嗯。”关煦晨用手擦了擦湿润的眼睛。
“我昨晚也梦见你爸爸了……”关妈妈轻轻叹了口气，用手擦了擦眼泪，满是感触地说，“他好像一直没有离开过似的……”
关煦晨想起梦中父亲对自己说的话。他从床上站起来，微笑着对母亲说：“妈妈，您放心，以后我会好好照顾您的。”
关妈妈的眉毛扬了一下。她“嗯”了一声，淡淡地说：“起床吧，不然你上课要迟到了。”
关煦晨一边从床上起来，一边小心翼翼地对母亲说：“妈妈，要不我今天不回去上课了，在家里陪陪您吧。”
“不用了，你回去上课吧，别耽误了学习。”关妈妈似乎显得有些不耐烦，“我要搞卫生，你在家里还妨碍我呢。”
关煦晨吃完早餐，对母亲说：“妈妈，我回去上课了。您在家里小心些，有什么事就call我吧。”
“放心吧。”关妈妈言简意赅地回答了一句，又问，“你回来吃晚饭吧？”
“嗯，明天就是周末了，我下午上完课就回来。”关煦晨回答道。
“那晚饭我就多买点菜。去吧。”关妈妈轻描淡写地说，接着拿起抹布，开始擦拭桌椅。
关煦晨下意识地看了看传呼机，才想起传呼机昨天一直关着，还没有打开。他打开传呼机，发现天气预报外，还有一条昨天晚上九点多“来自文宇威先生的语音留言”。
关煦晨走到座机旁，拨打了传呼台的号码，然后按提示操作后，听见文宇威一如既往真切而诚恳的声音：“hi, tommy，是我，william。我刚才跟朗少通电话，才知道你爸爸的事情……你节哀顺变，好好保重身体，照顾好你妈妈。宿舍的同学也托我问候你……如果你明天不回来上课的话，给我留个信息，我可以帮你请假……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话，也尽管跟我说……”
关煦晨觉得很感动，虽然知道这只是语音留言，但还是自言自语地对着听筒说：“谢谢你，william，谢谢你们！”
他放下听筒后，跟母亲说了一声，然后离开家门，回学校上课去了。
在前往公交车站的路上，关煦晨又回想起父亲离世后这几天母亲的反应：父亲走的那天晚上，母亲在父亲床边嚎啕大哭；翌日，母亲就一脸镇静地开始操办父亲的后事；昨天在父亲的葬礼上，母亲哭得呼天抢地，后来在解秽酒宴上，她又若无其事地与亲戚朋友闲聊；可是关煦晨昨天半夜起床上洗手间时，又隐约听见母亲在房间里哭泣……
关煦晨有时觉得疑惑：父亲的离世对母亲来说，到底是悲痛，还是解脱，还是两者皆有之？
关煦晨思绪万千之际，突然觉得有人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他抬头一看，原来是高星朗。
高星朗也背着一个挎包，他微笑着问：“小汤，你回去上课吗？不在家里休息一下，陪陪阿姨？”
关煦晨摇摇头，略显无奈地说：“我妈妈叫我回去上课，好像嫌我在家里碍事……”
“怎么会呢？”高星朗安慰道，“阿姨现在心情不好，你多体谅她一下吧。”
他看见关煦晨脸带哀愁的样子，又关切地说：“小汤，你也要好好保重身体，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的话，一定要跟我说，知道了吗？”
“知道了……”关煦晨点点头，一脸动情地说，“阿朗，这几天谢谢你帮忙，真的谢谢你……”
“不要说这些。我们是好朋友，好兄弟嘛。”高星朗说着，将手搭在关煦晨的肩膀，轻轻拍了两下，又补充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的。”
“谢谢你，阿朗……”关煦晨看着身旁的高星朗，心里觉得温暖了许多。
2002年2月19日，星期二。早上十点左右，关煦晨刚回到家，就听见电话响起。他连忙放下东西，走到座机旁边。他看到来电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电话，觉得奇怪，但还是拿起听筒。
关煦晨刚说了一声“喂”，电话另一头就传来关妈妈生气的声音：“喂，小晨啊，你去哪里了？我打电话回家你不在家，call了你好几次又不回复！”
关煦晨被母亲劈头劈脑的质问弄懵了，过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就去——去了超市买日用品，还有——还有去市场买菜——”
“那你出去也带上call机嘛。”关妈妈又埋怨了一句，不过语气已经缓和了一些。她接着说明急着找关煦晨的原因：“妈妈今天早上赶着出门，忘了带门店保险柜的钥匙了。你帮忙拿过来吧。”
“啊？这样一来一回都要差不多两个小时了……”关煦晨嘟囔道。
“你反正放假在家也是无所事事嘛。”关妈妈的语气又愠怒起来，“妈妈上班那么辛苦，是不是帮妈妈做点事情都不行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关煦晨无奈地回答道，“那我现在把钥匙拿过来给您吧。”
“保险柜的钥匙就放在妈妈房间那个斗柜最上面的抽屉里，用一个小小的六方盒装着。斗柜抽屉的钥匙则是放在我的枕头下面……”关妈妈接着又不厌其烦地嘱咐道，“你到了门市附近就call妈妈一下，我出来拿钥匙，千万别打我门市的电话。”
“知道了。”关煦晨挂掉电话后，收拾好买回来的东西，然后找到保险柜的钥匙，出门去给母亲送钥匙了。
中午十二点多，关煦晨回到家里，匆匆煮了个面条当午餐，然后午睡。关煦晨前一天晚上睡得不太好，上午又奔波不少，觉得非常疲劳，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过了不知多久，关煦晨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见外面正下着大雨。
下雨天的时候，人睡得特别香。“再睡一会儿就起来……”关煦晨心想，又暗自庆幸，“幸好刚才给妈妈送钥匙的时候没有下雨……”
“哎呀，糟糕！”关煦晨突然想到了什么，整个人立刻醒了。他从床上跳起来，快步走到母亲的房间。眼前的情景让他傻了眼：靠近窗户的大床正被从窗外迸进的雨水猛烈袭击，地面也积了好多水。
关煦晨连忙走过去把窗户关上。他看着像泽国一样的房间，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他怨恨自己怎么如此大意，出去给母亲送钥匙的时候，竟然忘了检查房间的窗户有没有关好。
过了一会儿，关煦晨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要赶在母亲下班回来之前把眼前的烂摊子收拾好。他首先把床铺的床盖掀起来，发现床盖已经湿得很厉害。他将床盖放到一边，又检查枕头、床单和被子，发现床单边缘湿了几片，但幸好枕头和被子只是外面的枕套和被套湿了一些，里面的枕芯和被芯基本还是干的。
关煦晨把被雨水打湿的床品全部拆出来，然后把挂在洗手间墙壁上的一个塑料圆盆拿了下来，放到客厅，将床品放到圆盆里面。接着他想到晾在阳台的衣服，打开阳台门，走出去有一半已改建成厨房的阳台，看到阳台的窗户都关好了，晾在阳台里面上方不锈钢杆上的衣服也没有怎么受风雨影响，他才放心一些。
关煦晨从阳台回到屋里，拿了拖把和拖桶，到母亲房间把地面的积水清理干净，又找来两块干布，把木床和附近柜子上的水珠擦拭掉。接下来，他将手洗干净后，拿出电吹风，把放在床板上权作床垫的薄棉被、被芯和枕芯认真地吹了一遍。最后，他从衣柜里拿出干净的床单、被套和枕套，把床重新整理好，再用干净的床盖盖上。
关煦晨收拾完房间的“残局”后，发现已经将近下午四点了。他长吁了一口气，然后将洗衣机从阳台搬到洗手间，打算把湿了的床单被套等洗干净。
关煦晨家里的洗衣机并非全自动，而是款式比较旧的单缸洗衣机，差不多可以说是“全手动”。洗衣机平常放在阳台一角。阳台有一半已改建成厨房，没有地方让洗衣机排水。所以每次洗衣服，都要把洗衣机从阳台搬到洗手间，放在洗手间的水龙头下方注水，同时要把洗衣机后面的排水管放下来，以便洗涤完毕之后排水。
关煦晨把湿了的床品被套放进洗衣机，拧开水龙头，等水位差不多的时候，就关掉水龙头，往洗衣机里面倒一些洗衣粉，然后扭动洗涤旋钮。洗衣机开始运作，关煦晨则把晾在阳台的衣服转移到母亲房间上方的不锈钢晾衣杆上。
关煦晨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书桌前拿起一本《语言学概论》看了起来。他看了没几分钟，洗衣机的第一次洗涤结束，他就走到洗手间，扭动排水旋钮，然后回到书桌前继续看书。等排水结束，他又要走到洗手间，将排水旋钮复位，打开水龙头，等水位差不多的时候，就关掉水龙头，再次扭动洗涤旋钮。
就这样，关煦晨在洗手间和房间之间来回走动，同样的步骤重复了四次，床品才洗涤完成。而这台旧款洗衣机还没有脱水功能。所以最后一次排水结束后，他还得用手将床品拧干，再把床品晾到阳台的晾衣杆上。接着他又将那个塑料圆盆拿到阳台，放在晾衣杆下方，接住床品滴下来的水。
忙完这一切之后，关煦晨本想坐下来好好看看书，可是抬头一看，已经五点多了，于是先去做饭了……
晚上六点多的时候，关妈妈下班回家了。
“妈妈，您回来了。可以吃晚饭了。”关煦晨带着微笑迎接母亲，心里却异常忐忑不安。
“哦，好啊。”关妈妈轻轻地回答了一句。她显得有些疲倦，到洗手间洗了手，然后走进房间换衣服。过了一会儿，关妈妈板着脸从房间出来，径直往阳台方向走去。
关煦晨见妈妈面无表情的样子，心砰砰跳得厉害怦怦跳得厉害。
关妈妈打开阳台门，看了看晾在阳台里面的床品，接着回到客厅，劈头劈脑地质问道：“小晨，你是不是忘了关窗户，让雨把妈妈的床单都打湿了？”
关煦晨看母亲像是真的生气，觉得有些害怕，但也不敢隐瞒，于是战战兢兢地回答道：“对不起，妈妈……我给您送钥匙的时候出去得匆忙，忘记关窗户了……”
“叫你帮忙做一点小事都弄得一塌糊涂。”关妈妈高声责怪道，“做人不是死读书就行的！”
“对不起，妈妈……”关煦晨低着头再次道歉，又补充道，“我已经帮您换了床单和被单，也用电吹风把床铺吹过一遍了。”
“也不知道床铺还有没有湿的地方。你想妈妈得风湿病吗？”关妈妈继续厉声斥责说，“妈妈上班已经够辛苦了，回来还要烦心。拜托你在家乖乖的，行不行？”
“对不起，妈妈，我下次会小心的……”关煦晨抬起头看着母亲，泪眼盈眶地再三道歉。
关妈妈看见儿子这样子，态度也软了下来。她长叹了一口气，低声抱怨了一句：“唉，我怎么那么命苦！”
接着她气鼓鼓地对儿子说：“算了，吃饭吧。”
整顿晚饭，母子两人相对无言，要不是电视机开着，屋里大概会安静得连掉一根针都能听见。
吃完晚饭，关煦晨把碗筷洗干净，放到消毒碗柜里面消毒，又把垃圾拿出去。他回到屋里，想跟母亲说两句话，随便说些什么都好。可是关妈妈只是坐在沙发上，脸色铁青地盯着电视机。
关煦晨觉得气氛有些窒息，便小心翼翼地对母亲说：“妈妈，我出去买点东西，顺便散散步。”
关妈妈看了儿子一眼，“嗯”了一声，然后又淡淡地补充了一句：“早点回来，还要洗衣服呢。”
关煦晨走出家门，漫无目的地闲逛，不知不觉间，又来到高星朗家所在的小区门前。他真的很想去找高星朗，可是又想起母亲说过，父亲刚去世不久，不要到别人家作客。
关煦晨叹了一口气，走到小区门前大榕树下的长椅，坐了下来。他朝小区里面张望，脑海里浮现出高星朗那温暖的笑容，还有父亲那慈祥的面孔，还有母亲近来那冷漠的神色。关煦晨突然觉得心里很委屈，就像是心脏被无数小刀刺穿一样。他忍不住将头埋在双手之中，哭了起来。
这时候，他听到那个熟悉而温暖的声音。
“小汤，你怎么坐在这里哭？”
关煦晨抬起头，看见高星朗那高大挺拔的身影，没有说什么，只是哭得更厉害了。
高星朗连忙坐在关煦晨身旁，好言安慰道：“小汤，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跟阿姨吵架了？还是有人欺负你了？”
关煦晨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突然伸出双手抱着高星朗，一边哭一边磕磕巴巴地说：“阿朗，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呜呜呜……”
高星朗呆了几秒钟，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应。他低头看着哭泣的关煦晨，觉得此时的关煦晨就像是一只楚楚可怜的小猫。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轻轻拍着关煦晨的后背，轻声安抚道：“小汤，别哭了，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