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城山纪墉墓地回来后的第二日，直到晌午，纪云深才从书房里走出来。
他的出现，令所有人皆是一惊。
纪云舒看到自己兄长的时候，她的心肝儿都颤了一颤。
纪云深平常是那样注重仪容与风姿的白衣书生，此时脸色青灰，双眸布满红血丝，显然是一夜未眠。
他的下颌上也冒出了许多的青色胡茬，凭生了几分落拓与潦倒之态。
“阿兄……”纪云舒心疼不已，作势就要朝纪云深走去。
纪云深却是向她与霍尽渊招了招手，将他们带进了自己的书房。
纪云深原本宽厚笔直的脊背，此时双肩明显地往下沉了沉。
他孑然一身地站在书房中央，窗外的晨曦映照进来，令他整个人都呈现一种从未有过的颓唐。
半晌，他终于转过身来，也不自觉刻意地将脊背挺了挺，道：“殿下，沅沅，你们即刻便返回金城吧。”
他的声音带了一丝哑，眼神却完全的平和了下来：
“国不可一日无君，先帝刚刚山陵崩，殿下尚未登基，朝中人心不稳。家尊之死……已有定论，于心，足矣。”
对于兄长的话，纪云舒有些意外。
在她看来，对于父亲的枉死，兄长应该比她更意外、更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道：“足矣？阿兄，父亲之死，毒是何人所下？他究竟为何要对父亲下此狠手，尚未清明，你怎么会足矣呢？”
纪云舒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这才注意到，纪云深与霍尽渊都深深地注视着她。
只是，纪云深的目光里，有不能明言的痛楚与坚忍。
而霍尽渊投来的目光中，则是像海一样宽广的心疼与悯惜。
纪云深叹出一口气来，他看着纪云舒，温声道：
“沅沅，你知道吗，在大赦的前一晚，父亲与我对饮，他和我交代了三件事。”
纪云深没有直接回答纪云舒的问题，而是陷入怅然的回忆中。
“第一，”纪云深转头看向霍尽渊：“父亲说，太子殿下宽厚仁义，又有军功在身，在百姓心中颇有威望，只是在朝中根基尚浅，父亲嘱咐我，日后要尽心竭力为殿下分忧解难。”
纪云舒怔怔的，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兄长。
父亲的这番话，似乎是早已知晓，他不可能活着走出大理寺监牢的大门。
所以，他在交代后事。
他既已知晓他可能的身死，那就表明他肯定也知道，要他死的人是谁。
即便如此，他心中没有愤懑，反而是让兄长要好好辅佐霍尽渊……
纪云舒没有扭头去看霍尽渊。
如果她回头去看，她一定能够看到，霍尽渊深邃的眸色之中，那一抹动容。
“第二，父亲说他此生无愧天地良心，无愧于道义，唯一有愧的，便是你。”
纪云深看向自己的小妹，不自觉伸手去揉了揉她的头。
纪云舒抬眸看向纪云深，眸子中噙满了泪珠。
纪云深柔声道：“沅沅，父亲不需要你为他做任何其他的事情，他只希望你平安，快乐。”
说完，他加重了一点声音，道：“你和呦呦的平安、快乐，便是对他最好的慰藉。”
“第三件事，父亲便是希望能够落叶归根……如今，他已然魂归故里……”
纪云深说完，便转了转身子，将后背面向纪云舒与霍尽渊，不让他们看到自己眼中，饱含的热泪。
这天夜里，他们三人坐在老宅的庭院中对饮。
膳桌上摆的，是地道的澜苍菜，因为三人皆在孝中，故菜品都是新鲜的菜蔬、菌菇，以及一些澜苍的小吃。
澜苍人喜欢酸辣，霍尽渊有些不太习惯，但菌菇汤和米酿是他在青云殿惯常食用的，他喝得有滋有味。
霍尽渊给纪云深满上一杯茶，而后道：
“鸣岐，明日我们就启程回金都了。这三年，你好好为太傅守孝，三年之后，金都见。”
纪云舒也抿了抿唇，她看向纪云深道：“说起来，阿郎和呦呦，还没有见过他们的舅舅呢……”
霍尽渊笑了，他挑了挑眉道：“是呀，鸣岐，三年后，阿郎和呦呦就该读书了。到时候，他们的开蒙，就拜托给你了。”
纪云深怔了怔，他没有想到，霍尽渊会让自己做阿郎与呦呦的启蒙老师。
“怎么，你不愿意？”霍尽渊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
纪云深忙站了起来，向着霍尽渊躬身行了一礼。
霍尽渊笑了，纪云舒也笑了，纪云舒拉着纪云深的手，按着他重新坐回到座位上。
纪云深颇为感怀，他对纪云舒道：“父亲若是知道，定会十分开心的。”
纪云舒颔首，她的鼻子微微酸了酸。
她的父亲，十分注重读书，亦十分喜欢爱好读书之人。
她从小，就是父亲手把手启蒙读书而长大的。
她写的字中，有父亲的筋骨。她画的画中，有父亲的仙风。
每每当她想到，未来父兄的精神哲思，也会传承到阿郎和呦呦那里，她就无比的幸福，满足。
这一夜，三人抵足夜谈，几乎彻夜未眠。
天微微亮的时候，三人才散了饭席，霍尽渊让纪云舒先回屋，他自己则朝屋外走去。
他一出门，烧云便跟在了他的身后。
霍尽渊声音暗沉，道：“让鹰隼亲自去查，是谁往纪太傅的酒里投的玉灵散？”
虽然他心中的那个人，已经呼之欲出，但他想要弄清楚，他究竟是如何将玉灵散放进了纪墉的酒壶里。
那一晚，大内要给纪墉送餐食，是霍尽渊怕有人使诈，他特地将人拦下，让心腹亲自去送的。
“另外，”霍尽渊的声音一滞，冷冷道：“让幽刃门的人尽快查清楚，灵星手里的玉灵散从何而来？”
霍尽渊的双眸闪烁着幽蓝的冷光，令烧云看了也是一惊。
玄铁之死，是意外还是计划之中？烧云知道，这个问题很关键。
这个将玉灵散交给灵星的幕后之人，心怀鬼胎，这个人为何没有让灵星直接下毒，而是让她毒死了玄铁。
“只是……此事若牵涉到临华殿……”烧云踟蹰着。
这也是霍尽渊心中的一根刺，他抬眸看向深邃的夜空，而后，烧云看到他的主君脖颈上凸起的青筋。
“追查到底。”霍尽渊薄唇轻抿，冷冷吐出几个字来。
在看不见的宽袍袖中，他的手紧攥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呈现一种可怖的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