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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红绸一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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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浓,明月高悬。

清辉遍洒扬州。

高入云天的江山笑屋脊上,坐着一白衣墨发的少年客。

那袭白衣皎如月色,红绸系带点缀其上,添了几分惊绝的颜色。

一柄银质黑鞘的长剑,伫立握在手中。

剑柄上系了丈许红绸,浓郁鲜活得,像是无边黑夜里的,唯一一抹亮色。

就连月亮,也未敢与之争锋。

整条红绸,随风飘摇着,似要飘到遥不可及的地方。

有路过的扬州百姓,注意到了。

“那什么在天上飘啊?”

顺着红绸挪移目光,有人指着屋顶道,“上面有人。”

“谁在上面?”一个青袍男子问。

“谁能在上面啊,”一个老翁聚过来,负手答,“也没个梯子。”

“准是天人下凡了。”

不远处,被一个妇人牵着手的小孩,举着木剑,高兴地喊。

“是李相夷。”

“天下第一李相夷!”

李相夷手执一酒葫芦,葫芦里,装的是前几日得的酒,江山笑。

他了望着万千雕甍,只觉得身在高处,一切都宽广无比。

天地远大,风也无与伦比。

心中一时感慨,他仰头喝了口酒。

醇厚的滋味通入豪肠,胸胆开张。

饮罢一口,他垂手搭在膝上,俯眼往楼下逡巡。

灯火绵长的街巷上,人来人往。

打江山笑楼前而过,或走远,或驻停。

忽地,他目光一凝,在人流中,捕捉到一点别样的颜色。

浅淡的桃粉。

虽不足为奇,在他眼中,却胜却万千芳华。

也不对,本身如此,本就如此。

乔婉娩提剑而来,步履荡着裙摆生花。

剑与花交织,温婉若水,又坚韧若铁。

行至江山笑楼前,她止住了脚步。

先是四顾张望了一番,而后很快察觉到什么,仰头向上望去。

长长的红绸映入眸中,她嘴角不禁漾出点笑意。

那笑欣喜又无奈。

果然是小孩子作风啊……她想。

不过,很好看。

李相夷隔着遥赊,又近在咫尺的距离,同她目光对上。

眸中恍有涟漪绽开,化成温和如暖阳的笑。

他抬起酒葫芦,又灌了两口酒。

胸中的柔情与豪迈交缠,在那一刻,生发出不可思议的剑意。

他将酒壶潇洒一抛,不知掉往寰宇何处。

少师受力,腾空而起,横陈在他身前。

明亮的剑音响入耳中,他握住剑柄,拔剑而出。

电光般的银亮色泽,在眸中疾闪而过。

一式“醉如狂三十六剑”,应意而起。

他足下一踏,白衣翩然翻转。

寒光若星芒一眨,少师前刺而去,刚好挑飞下落的剑鞘。

剑鞘不偏不倚,竖立在后方。

分明没有戳入黛瓦分毫,却立得稳稳当当,没有丝毫要歪倒的意思,更无被风与真气惊动的半点意思。

少师则伴随着李相夷的动作,辗转刺挑。

一招一式,都是意气横生。

红绸顺着剑风起舞,灵动飘逸若龙游于天。

那龙忽游了个圈,悬于后仰下腰的李相夷上方。

他透过红绸围成的天井,与莽莽天幕撞了下眼。

楼下为剑舞惊动,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

本是稀稀拉拉的过客,短时间内,空旷的地面,竟变得摩肩接踵,人头攒动。

男女老少,什么样年纪的都有。

方多病和两个笛飞声,还有南宫弦月,也挤在人群里。

“李相夷系个红绸干嘛呢。”南宫弦月明知故问。

“大晚上的耍帅啊。”

顿了下,他补充一句,“耍帅也不叫我们。”

要不是看到,一窝蜂接一窝蜂的人,掠过莲花楼往这边跑,他们还不知道呢。

小笛飞声瞥他一眼,自动把“们”字忽略。

“叫你作甚。”

“人家有相好,你有吗?”

南宫弦月往一个方向眺去,觑见了乔婉娩,盈笑望着楼顶。

他心口一痛,卡壳了,“我——”

小笛飞声继续扎刀,“没相好,你耍什么帅。”

南宫弦月痛上加痛,“……”

过两秒,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不也没有。”

小笛飞声满不在乎地抱着刀,“我有刀就够了。”

笛飞声也抱着刀,双手环在胸前。

他瞧着楼上的白衣身影,神色平静,不起波澜。

方多病相反,眉开眼笑都大剌剌挂着。

他小时候,听着“红绸剑舞”的故事长大。

从来没奢望过,能有一天,可以亲眼见到。

如今,那抹鲜艳的红绸,就飘在眼里,蜿蜒着,飘进深深的脑海里。

那么真,又那么虚浮。

做梦一般。

他掐了下自己。

可不管怎么掐,怎么用力,居然都不会疼。

怀疑不免滋长,难不成,真是在做梦……

直到笛飞声侧目,冷冷扫他一眼。

“你有病啊?”

方多病这才惊觉,自己掐到旁边阿飞的胳膊上了。

他不好意思地干笑笑,拍了两拍笛飞声的胳膊。

笛飞声懒得跟他计较,也没空跟他计较。

抬起头,又看李相夷去了。

过了会,方多病拿胳膊肘撞他。

“阿飞,我早说了吧。”

“这是你无法觊觎的高度。”

他重申这话时,自然而然地,把李莲花排出去了。

自己觊觎自己,委实说不通。

想当初赏剑大会时……不提也罢,太丢脸了。

笛飞声扯唇一笑,“这种招摇的高度,我可不想要。”

扬州万人空巷,酒楼四面都是人山人海,他可受不了这样的瞩目。

方多病“切”了一声。

“招摇归招摇,给你舞你还舞不出来呢。”

笛飞声没有回话。

他不得不承认,他的确舞不出来。

这般疏狂韵气,唯有李相夷可以做到。

招摇是招摇了点,但好看也是真的好看。

思及此,他嘴角溢出点点笑意来,如小的自己一般。

几个弹指后,方多病想起什么,四下游顾。

“李莲花呢?”

说好了随后就来,怎么哪哪都不见人。

“多半是背信弃义了。”小笛飞声推测。

“何止。”笛飞声意有所指地接话。

“十有八九是怕了。”

“这有什么好怕的。”南宫弦月不明白其中含义,理所当然道。

“又不是他在上面舞。”

“去叫一下吧。”他提议。

“这么好看,又能笑半辈子的东西,别叫他错过了。”

方多病不轻不重地,打下笛飞声。

“阿飞,我们俩去。”

笛飞声没什么意见。

是该把李莲花拖来,好好看一看。

走前,方多病嘱咐两个小的。

“我们去叫人,你们看好狐狸精,别人让踩了。”

狐狸精也跟着他们来了。

正滴溜着小眼珠,不解地望着楼顶。

“还有,”方多病又叫唤,“见着红绸停了,就给人拍回去。”

“放心吧。”南宫弦月比了个手势。

“拍李相夷这种事,老笛在行。”

小笛飞声瞪他一眼。

边瞪,边把狐狸精薅他俩中间。

方多病交代完,就和笛飞声,挤着人群,往外去了。

人是越来越多了,从各街各巷涌来,把江山笑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最开始在人群之外的,这下挤了好一会,才挤出去。

一出去,就运起轻功来。

以极快的速度,赶回了莲花楼。

莲花楼内,桌上明着一盏烛火。

跳曳的暖光,映着一个俊朗的轮廓。

李莲花手执一卷书,目光阅过一行又一行的字。

“刚读到哪里来着……”

他听着楼外,接连不断经过的脚步声,思绪有些跟不上。

突地,他耳朵翕动。

察觉到那些脚步声中异样,不同于常人的异样。

有人往莲花楼靠来了。

他置下书,抬袖一拂,烛火刹那寂灭。

随后,又连忙拔下竹簪,扔桌上。

再脱下外袍,挂架子上。

挂好,脱鞋往床上躺去。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刚在床上坐下,鞋还没脱好。

门吱呀一声,敞开了。

“李莲花!”

方多病和笛飞声像两个歹徒,闯进了门。

“你这是要睡觉?”方多病借着透进来的月光,打量道。

“是啊,”李莲花指指外头,同时把脚往鞋外拔,“夜都深了。”

“也该睡觉了。”

“睡什么睡,”方多病大踏步走过去,“别睡了。”

“李相夷搁江山笑屋顶舞剑呢,去看看。”

“困都困了,我就不去了。”李莲花不为所动。

腿移上床,人蜷进被子里去。

笛飞声简单粗暴地把被子掀开,一把提溜起人。

“真不知道你在害怕个什么劲。”

“不就看自己舞个剑,李相夷还能凭空把你眼睛戳瞎了不成。”

李莲花被那猝不及防的力量拉扯着,就穿个袜子踩地上。

瞬间无语凝噎了,“……”

他甩开笛飞声手,白人一眼。

“你什么时候可以不这么粗鲁?”

笛飞声不以为意,“我这是不给你留遗憾。”

李莲花错开他目光,一时没有说话。

他忙忙碌碌地理起,被揪乱的衣服来。

刚理没两下,方多病就拎着他外袍,盖他身上。

“李莲花,不是我说。”

“这自己看自己舞剑的机会,可不多。”

“再不去,李相夷就舞完了。”

“舞完了正好……”李莲花心道。

完了,他也就不用纠结了。

遂磨磨蹭蹭地,把外袍扯下肩膀,一下一下,慢悠悠掸起来。

弄得上面,真有灰尘似的。

笛飞声不耐烦了,“自己穿了出门,还是我们就这样架你出门。”

“你选一个。”

说着,他就要动手。

李莲花知他干得出来。

往后退一步,打出只手拦着,“你别过来。”

“我自己穿。”

他无奈穿起衣服来。

边穿,边把脚,伸回鞋筒里。

此刻,方多病目纳过,他头上空空的髻发。

四下一看,上桌前捞了过来,火急火燎,往他头发里一插。

李莲花头皮一疼,不由得嘶了声。

他抬眸看过去。

方多病窘迫笑笑,当即拔下,双手呈上去。

“你来,你自己来。”

李莲花拿过簪好,无奈随他们出门去了。

到江山笑楼下,李相夷还在舞。

三十六式,刚好过了十八式。

他们站在人群外头,挤不进小笛飞声,和南宫弦月那边了。

不过,李相夷处得高。

站在楼下哪里看,几乎都能一览无余。

李莲花背手,仰头眺去。

李相夷正好跃下低处屋顶,打了个弯,又往高处屋顶去。

红绸依着他的轨迹,上下飘荡。

骤然,少师直直脱手而去,带着长长的红绸,刺出条黑夜的裂痕。

“剑要飞走了。”

有个小孩,十分担心道。

楼下有不少人,都这般忧虑着。

然就在红绸,擦着白衣,要自由远去时。

李相夷伸手,游刃有余地回拉。

少师当即转向,飞了回去。

他握住剑,又舞起剑招来。

白衣在月下,在风中,同红绸一起翻飞着。

浓墨重彩得,惊艳了岁月与时空。

他舞在李莲花的记忆里,又从记忆里抽出,活了过来。

李莲花微眯着眼看。

那些他拒绝的,回避的曾经,慢慢地,在红绸的快意里,一点点沉落下去,消散离开。

他看着看着,眼里漫出柔和的笑意来。

是挺好看的。

他眨下眼睫,偏了偏目光。

一下就认出了,人群远处的乔婉娩。

他收回视线,想了想……是因为什么,要给阿娩舞剑来着……

好像是陪她,在扬州城里闲逛,看了一出皮影戏。

皮影里的一个剑客小人,抓着系红绸的长剑,摇来动去的。

然而,那不是真的红绸,是牛皮剪了上了朱砂色。

一截一截地活动着。

阿娩看完,有些失望,“这个太僵硬了。”

“皮影不太适合这个。”

“要是有真的剑客舞起来,想必会好看十倍百倍。”

他记在心里,没多久后,就去弄了条红绸。

系在剑柄,上江山笑屋顶,舞给她看。

他舞完下楼后,握剑负在身后,红绸拖在地上。

阿娩也把手背到后面,暗暗抓起一截,和他走了很长一段路。

从喧嚣走到寂静里。

唯有长街的灯火,一成不变地照着他们。

可惜,远去的远去,不会回来的,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他摇头失笑,又看李相夷舞起剑来。

一段时间后,剑舞尽。

李相夷把剑插入鞘中。

神采飞扬地转了个身,倚剑坐在屋脊上。

硕大透亮的明月,玉盘一样,悬在他后方。

他倚着剑,也倚着月。

而红绸穿月而过,携着不绝的剑意,绵延了三万里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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