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灰意冷的老人家一旦被唤醒热忱，赤子之心比少年人更盛。
但王神医一颗滚烫的心很快掉进冰窟窿里。
他赶到钱家，见到了卧床多年的大山。
听说这孩子今年十九岁了，浑身的骨骼却没长开，还是少年人的模样。他的身量几乎停在了他负伤的那一年。
更让王神医无力回天的是他的左腿下截空荡荡的。
他跟小川不同，他不是断了一条腿，而是失去一条腿，还有他的半条命。
大山从头到脚都是仄仄的厌气，王神医抖了半天的手不敢切脉，他压根不知道该往哪儿安放。
“大山哥——”
这里只有小川跟他最熟悉，眼泪止也止不住。
大山大山，从前那个山一样敦实的孩子，唯有他能抵挡住傻根拳打脚踢的大哥哥，如今怎么变成了不会长大的孩童？
林桑虽然不认识这家人，还是看得眼泪直涌。
看到大伙这样的反应，大山父母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又灭了下去，好像都能听到火苗浇灭的“嗞嗞”声。
只有大山的眼神毫无变化。
他眼中早就没了神采，从来不曾有希望，也就无所谓失望。
王神医闭上眼睛叹息。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家人，每当这个时候，他就觉得神医也一无是处，既救不了病人的心，也治不了他们的命。
“神医，怎么样，这孩子能治吗？”
这分明是骨骼肌肉都萎缩了，哪怕放到后世也棘手。神医用力闭了闭眼，轻轻吐出一句：“不好说，只能尽力一试。”
神医既然敢这样说就是还有希望，林桑想了想，走上前握住大山的手。
“孩子，我是你东子哥的娘，你小时候见过我的。我知道你心里的恨和委屈，这些年苦了你了。是我们来得太晚了，但是大家都向你保证，只要你愿意，我们还能站起来，还能像其他人那样正常走路。”
这纯属瞎编吧？全屋除了小川没人相信这番话。
虽然目的是为了激励病人，但好像太假了些。
这话大山爹娘不信，王神医师徒俩也不信。他们都是讲医理的，就算肌肉萎缩能治，失去的腿怎么办？
只有小川无条件相信他林老师。
老师绝不会用一套空话去哄人，先给人假的希望，再让人绝望？这绝不是老师的风格。
“大山哥，老师既然说了能帮你站起来，就一定能做到！”
他一脸喜色。
“快，二弟，扶我坐到大山哥床前。”
兄弟俩一点点挪过去。
小川撩起自己两只裤管，露出愈合了一部分，但依旧触目惊心的关节和腿肚子。
“大山哥，你看我这两条腿，先后被吴家兄弟两个打断，我那时以为自己死定了，是老师和神医师父救了我。”
大山挪了挪眼珠子。
如果世上还有一个人说的话能引起他的共鸣，就一定是跟他有相同经历的小川。
小川第一次受伤的事他也知道，这些年不知道跟对方隔空神交过多少次。
但他最近一次的伤爹娘没说，大概是因为他对自己的生命都已经不关心，更别说其他人的。
看他两腿的伤痕，不比自己当年的轻。
这二次受伤，得遭了多大罪啊？大山一想到牙都在颤抖。
小川也咬着牙劝他。
“但是我知道自己不能死，我还没看见行凶的人受到恶报呢，如果我死了，只会亲者痛仇者快，那些恶人不让我活，我偏偏要站起来比他们活得都好！”
小川不知道哪个字哪句话触动到毫无生气的大山了，他突然涌出泪来。
有眼泪心就没有死，就像老师说的，这些年他不可能没有恨和委屈，只是时间太久，这些无法发泄的情绪一直将他往绝路上逼。
出于对大山的同病相怜，也出于对老师的绝对信念，小川一把拉住大山的手。
“你要相信我老师说的话，积极配合治疗，我们堂堂正正站着走出去，看那些恶人趴下！”
林桑看着大山灰暗的眼神亮起一点光，但又暗淡下去。
她立即懂了。
“诊金的事别担心，你先跟我赊账，等腿脚好了，再工作赚钱还了就行。”她拉住孩子另一只手，“你要对神医师父有信心，我们会帮你，陪着你，一定让你站着见到恶人遭恶报——”
大山木木地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父母忍不住哭了，小川小河也跟着掉眼泪。
神医师徒两个拿袖子一个劲抹眼角，小车哭够了，悄悄将自家伯娘拉到一边。
“伯娘，你真的有办法让大山哥站起来，是比师父还厉害的医术？”
“这个嘛——”
林桑一时间说不清楚。假如在后世，这孩子除了靠营养补充和复健，剩下只能借助义肢了。
她跟王神医请教：“像大山这样躺了好些年，有没有办法帮他尽快恢复骨头和肌肉的力量？”
大山多年卧床加上负面的心态，整个人都处于亚健康状态。
王神医刚才就把过脉，这个问题倒在他能力范围内。
短时间内神医心中已经有计较了。
“只要给我几个月时间，用银针刺穴，再辅以药物——幸而这孩子底子好，恢复到常人的六七成没有问题。”
六七成就不错了，剩下靠一日三餐营养搭配，还有大山自己的意志。
只有他重燃希望，才能将从前的健康一点点找回来。
林桑见到大山家小院的竹筐里种满瓜菜，各类牲口也都养了一些，家里现在应该不缺米粮，肉蛋奶类的营养想必也能跟上。
但这毕竟是持久战，林桑有心帮他们一把，就跟大山爹娘商量。
“我家里有个酿酒作坊，这几天还在招人，你们两口子要腾得出时间，就来酒坊工作怎么样？”
大山爹娘又掉泪了。
东子娘家酒坊招人是不假，可他们家的岗位太抢手了，早就已经招满。两口子前些日子不是没想过，只是这些年低调惯了，压根不好意思开口。
“东子娘是有心照顾我们家……”
大山娘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明白自家接下来会是长期的奋战，帮一个已经失去希望的孩子重新站起来，全家不仅要拿出所有的勇气，还需要经济的支撑。
自己家确实需要这份工作，大山娘思前想后，一下给林桑跪下了。
“东子娘，你就是我全家的恩人——”她泣不成声，“我们一定好好干，绝不负了你的心！”
她不会说话，大山爹更是寡言的性格，掉了半天泪，也默默跪在一边。
“好啦好啦，别这样，大家乡里乡亲的，你们俩先起来！”
林桑又拖又拽，也陪着掉眼泪。
这家人悲苦多年，后来有了小儿子，也没放弃过残疾的大儿，林桑喜欢他们温厚的性子。
不过感动归感动，一涉及到劳动合同，林总永远是公事公办的模式。
“我们需要签一个保密协议，然后会有两个月的试用期。全村都一样，一旦转正，还会有一份正式劳动合同。”
虽然没有接触到酿酒的核心工序，林总在给两位新工人做岗前培训时，严肃阐明了泄露机密所要承担的法律责任。
大山爹娘两个一听巨额赔偿都吓坏了。
“我们签我们签，我们一定不把酒厂的事往外说，就连家里爹娘和孩子都不说！”
俩人不识字，但还是认认真真按了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