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脑门高举着的鱼叉没打算放下：“你，你不尊重我们国王，你们不是好人！”
还挺忠君。
高丽现在的君王就叫王温古，三十出头，听说相当仰慕华国的儒家文化，他上到法典礼仪，下到服饰饮食，都一门心思改革成华国的样子。
按理说，这样的风雅人士，应该是一位爱民如子的儒君才是。
可偏偏这位外表儒雅的仁君，骨子里却是反复无常的小人。
林桑一路上没少听说这位新国王的丰功伟绩。
而且不止如此，后世的高丽古装剧里，林桑也看到过这位王温古的身影。
他最擅长反复横跳，一会请求宋人帮他赶走常年侵扰的契丹人，一会又迫于契丹威慑，单方面撕毁跟宋国盟约。
历史上宋和契丹长达几十年的大乱斗，这位王温古没少给他们添乱。
他仰慕儒家文化，却将君子的言行效仿得似是而非。
怪不得就连最简单的服饰都学了个四不像。
一想到这些，林桑哪里对他尊重得起来？
“我只是称呼一声，又没骂他，有什么不尊重的？”林桑的高丽话越说越流，“而且名字不就是用来给人叫的吗，要不然取来做什么？”
她胡搅蛮缠得，想不到对这位大脑门还挺有用。
他思索一番，竟然点点头，放下鱼叉。
他一放，身边的渔民也就跟着垂下手。这家伙看上去傻不愣登，还挺有号召力。
“那么客人，你们说有我们国王的国书，我能不能看一眼？”
这位大脑门还是个讲究人，放下戒备后，他就向着大家行了一礼，说话还挺彬彬有礼。
“自然可以。”
林桑说着掏出国书，她问大脑门：“你识字？”
这时候认字的百姓可稀罕了。
她这国书是高丽王收到宋官家的信后及时回复过来的，宋国这边又给了回信，告知对方自己使臣大概到达的日期。
这些来往国书都会保留下来，然后还会在最后添上使臣一行人的具体文牒。
这些都用双语书写。
大脑门接过，正儿八经看了一眼，赶紧又摇头。
“我不认识，但是我娘子认得。”
大脑门说着就喊自家媳妇。
“三姑，你来，来帮我看看这上面写着什么？”
说完他自豪地笑笑：“我娘子的爹是你们汉人，所以三姑不光认识高丽字，还认识汉国字。”
正说着，三姑就来了。
她也穿着一身高丽人四不像的古怪衣裳，但是跟她夫婿一样，都是衣衫褴褛。
她身后还跟着几个孩子，脸蛋和手掌黑乎乎的，几乎衣不蔽体。
能够见到父亲的族人，三姑是欣喜的。
但面对眼前衣着光鲜又神采照人的一行人，三姑脸红了。
她将沾着黑泥的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才接过林桑给她的信。
仔仔细细看了几遍，她跟夫君点头：“官人，没有问题，这几位客人，是国王欢迎的宋国客人。”
“呀！”
这样一来大脑门越发过意不去了。
“莽撞了莽撞了，我——我先前不知道，对不住啊，那个，我们，我们……”
他不知道该怎么赔礼道歉好。
林桑迅速打断他：“没有关系，我们宋人有一句话，叫不知者无罪。”
“这话我听过——”大脑门说着嘿嘿笑起来，“正是我娘子教的！”
三姑听夫君这样说，也害羞地捂着嘴笑。
她身后几个孩子虽然腼腆，也跟在娘亲后面羞羞怯怯地探出脑袋来。
这是很温馨的一家子啊。
看得出来，物质上虽然匮乏，但精神是富足的。
林桑正跟他们笑着，突然“噗——噗——”听见一阵巨响。
“什么声音？”有人诧异回头。
大脑门本来笑得正开心，突然脸红了。
“没，没什么！”他低下头遮掩，看到衣襟垂下褴褛的布条，赶紧伸手捞了一把。
躲在母亲后面的一个脑袋忍不住探出来。
“爹，你捕到鱼了吗，我肚子饿——”
三姑脸颊通红，大脑门越发窘迫了，他赶紧搂过孩子。
“哎呀，捕到了捕到了，就快了，快了啊。”
他刚才一脸自豪向客人们介绍自家媳妇，现在又巴不得赶紧将他们赶回去。
“你们跟着娘亲先回家，爹爹很快捕到鱼回来，给你们炖鱼汤。”
林桑懂了，刚才那一阵打雷似的，是这汉子肚子里打鸣的声音。
她忍不住叹口气。
他们宋国百姓这几年来初步摆脱赤贫，几乎家家都有饱饭吃了，可这片大地上的百姓普遍还在饿肚子呢。
虽然不论后世还是今生，她对高丽国都没什么好感，但不管到哪里，最苦的都是底层百姓。
执政者是很讨人厌不假，平民总是无辜的。
林桑叫住正要离开的几个小孩。
“你们爹捕到鱼炖汤还要一会儿，阿朱玛这里有吃的，你们既然饿了，阿朱玛请你们吃饭，好吗？”
三姑惊诧转身，几个孩子也一副呆呆的模样。
“不，不用——”
三姑胡乱摆手，“这怎么好意思，我们还是回家等等，一会就有……”
她话没说完，就被林桑拉住。
这个时间都已经是下午了，大脑门和他的同伴还只收获了一点小鱼小虾，哪里够他们分？
林桑没做过渔民，大概也知道，这个时间的绿河水浅，不是旺季，必定不好捕捉。
而且这时候的人没有休渔期的概念，千百年下来，淡水资源已经越来越少，绿河边捕鱼为生的渔民日子恐怕越来越不好过。
再这样下去，今天一家人恐怕都要挨饿。
“你是大人还能忍，孩子们怕是熬不住，我这里正好带了些吃的，你信我，我们没有恶意。”
林桑这几句话特地用宋国雅言说。
一听到熟悉的话音，三姑想到过世不久的父亲，眼眶立即红了。
林桑对着身后的小孙女使了个眼色，哆哆立即嗒嗒嗒跑上前。
哆哆刚刚六岁半，已经很会交际了。
她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孩子，年纪有比她大，也有比她小的。
她选了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
“小妹妹，我是哆哆姐姐，跟你祖父是一个地方来的。我听说你们的鱼汤很好喝，姐姐也想尝尝。”
小孩的语言能力只会比大人更强，这一路哆哆跟着阿奶学高丽语，林桑还没完全掌握时，这孩子已经能吐字标准了。
哆哆说着没嫌弃，牵过女孩沾着泥巴的小手。
“但你们的鱼汤还没煮好，姐姐这会肚子也饿了，不如我们先一起尝尝姐姐带来的饭食，再喝你们的鱼汤，这样好不好？”
小女孩被这个好看又亲切的姐姐牵着，一路跟她走过来。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林桑身边。
她仰起脑袋看看林桑，直觉这是个当家做主的。
林桑对着她点头笑，哆哆也笑得像个天使，小女孩鬼使神差就点了点头。
“好——”
“阿朱玛，妹妹都答应了，你也答应了吧？”
哆哆又登登跑过去，拉起三姑的手。
三姑哪里扛得住这样的眼神？再看看嗷嗷待哺的几个孩子，终是红着眼睛点点头。
“这，这怎么好意思？”
大脑门腹中雷鸣如鼓，不知所措地擦着脑门上的汗。
“没什么不好意思。”
身后一直默默站着没说话的邵子武已经从船上取下一筐筐食物。
“这位老兄你也过来一起用一些。”他招呼周围，“大家都一起来，一会用完了，我们还有事情想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