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的麻木持续许久，直到深睡不起的黎罗也感受到呼吸的迟缓，供血不足的窒息让她的大脑终于传达出预警。
“啊啊！”黎罗大喊一声，后脑勺成功脱离了枕头。
她眼前的画面却还是被黑暗覆盖，沉重的深渊里亮出金橙色的双瞳，它发出一声：“喵？”
黎罗咳嗽一声，沙哑的气声像是中了不可逆的内伤。好不容易从鬼压床的现象中爬起，先把心爱的猫咪抱在怀中。
看向床的另一边，没有另一块枕头，也没有人，手放上去，也没有得到人躺下过的温度。
“那是…梦？”
调整心情，黎罗揉揉猫脸：“你肥的像猪。”
而罗铭毫无生气地蹭着她的手，全身心都压在黎罗怀里，蜷起的蝎尾没有丝毫攻击性。
“黎罗。”“嘶哈！——”
刚在门口站定的人一个响指打亮黎罗床边的床头灯，杨隐礼听到那声猫叫有些惊异和委屈：“干嘛！”
黎罗赶紧打两下猫咪口无遮拦的嘴，直到它飞机耳后，她也放下心来：我的咒语没有问题，这就是我的罗铭，它真的回家了…
“早上好，礼礼。今天外面的天色好暗。”黎罗起床，打开衣柜翻找她的衣物。
杨隐礼则把早餐的托盘放在了桌上，拿起梳子准备为姐妹梳理：
“是啊，听半野说是附近的世界边境空间有动荡，可能是有大批魔女或部队在用咒语快速迁徙卷起的大风沙，今天我们不出去瞎逛就行。”
杨隐礼给黎罗梳头，黎罗把罗铭像砧板鱼肉似的摆在梳妆台上给它刷毛。
“对了，代宁修…六翼他怎么样了？”黎罗就可惜城堡里没监控，真想看看这家伙昨晚到底有没有安分守己在自己房间待着。
“没人想去敲他的房间…他那就是安静，直到现在也没起床的迹象。”
杨隐礼还是在意这唯一的大鬼住进魔女的地盘：“我们到底要拿他怎么办呢？真的要抓着他卸掉魔角？”
黎罗做出噤声动作，此时放下了毛梳，眼望落地窗的同时，昏暗的光芒下玻璃映出了她金色的魔女眼：
“待会我们再商定。什么东西朝我们过来了。”
两人走出房间，正好撞上付半野：“一组全副武装的魔女部队径直向我们前进…”她眼神示意杨隐礼：“来了。”
黎罗一脸茫然之时，就看两姐妹大声着急此时处于混乱的魔女们，站在高楼平台上，手牵手即时传播贯穿城堡上下的命令：
“启动三层防御环，拿起武器守在前左右出口以及穹顶，一楼驻守者运送集会物资藏于地下。”
黎罗还想找人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在手忙脚乱的魔女们的穿梭中，看到了打开房门打伸懒腰的六翼。
他的表情也写满疑惑，更带着没睡醒的朦胧倦怠，甚至是就算城堡里遭遇滔天大火，他也想在火场里吃份三明治的波澜不惊。
“黎罗，食堂在哪，我好饿。”六翼尽力在黎罗面前表现的精神些，睁不开的双眼被他努力张大，面带微笑和撒娇说道。
黎罗一时急于参与姐妹们的事想帮上忙，回头把桌上的托盘拿起塞进六翼怀里，转头就走。
“嘿。”六翼一手优雅地平衡住掌中的托盘，一手拉住还没正眼看他的黎罗，“一起吃吗，分量挺多的。”
黎罗仅急忙回头甩下了他的手：“那你等着，我之后有话想问你。”
看到女孩匆匆下楼，六翼只好抓起托盘上还在冒热气的饭团咬上一口，一低头瞥见罗铭无声地走出来，蹲在他脚边。
一只小猫咪却在它抬头的眼神中写尽了厌恶、仇恨、无奈、迫害等等复杂的情绪。
六翼身边跑动着其他陷于突发事件手足无措的魔女，而他站在楼道中间毫无避让，倒是饶有兴趣地低头对视着猫。
当和他大眼瞪小眼的猫咪眨眼了，六翼一脸开心地从餐盘里拿出一朵西兰花递在罗铭獠牙半露的嘴边。
“什么人来了？”黎罗加入了姐妹们，在门口的窗缝中观察外面。
让人昏默的风沙间，空间的波动越逼越近，隐约的人影逐渐冲破了不分天地的画面，如同从浓稠液体中浮出的大片异物。
一条巨尾挥荡在空中，沙雾弥漫，大地被径直拱开破出一条道路。
直到付半野率先看清：“【蛮洛裂谷】中的沙蛇。不妙不妙…我们被此段世界边境资源地位排名第二大的集会盯上了！”
袭来的巨兽发出阵阵响彻天空的长啸，通体金黄的身躯高扬，膨胀的宽颈连接小而立鳞的头颅，毒牙的威吓看的人眩目，而天空中黄沙顶端，出现了一个人形。
“玻璃娃屋的当家魔女，现身面见！”
这一嘹亮的嗓音，瞬间让黎罗体内的血液流速加快，她这才明白，一场为争夺而来的见血战争要到来了。
“啊好没礼貌。”不知何时六翼站在了黎罗身后，像是一堵坚固的墙拦住女孩微微后退的身子。
他擦去嘴角沾上的饭团酱，充满好奇和惊叹地看向外面，仿佛也不知危险、事不关己地发出评论。
“对了，你！”杨隐礼一把拽住六翼，“你长着朽魔的脸，还有点朽魔的战力，你最适合出去唬她们！”
黎罗一惊：“也不至于让他去送死啊…”
六翼则眼露欢喜：“你太善良了老婆。”
杨隐礼立即毫不留情地把六翼推了出去。
再回头号令集会中的魔女：“送那位英雄出防御环！剩下的人，我们集中力量，把城堡搬去随机坐标，躲避蛮洛裂谷的人！”
“…我们要带着家当逃跑？不带他吗？”黎罗望着被关在门外把脸贴在玻璃上不舍得走的六翼。
于是，黎罗隔着窗户，对准六翼贴在玻璃上的手，她遗憾地想将自己的手放上去，如果真就此抛下他紧急逃离，再在茫茫黄沙和世界尽头里寻找到重归渺小的他，就太难了。
“黎罗，快！”差点贴上的手，被杨隐礼和付半野一人一把拽，再次远离了六翼。
—————————————
沙蛇包围了那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娃屋城堡，数十位魔女从巨兽头顶上缓缓降落，踩踏在细软的砂石中，屏障为她们抵挡着黄沙，一丝沙砾都无法钻入她们美丽的发丝中。
蛮洛裂谷的主人赤足走向那依然保持抵抗的防御环，一直没等到这个小集会的珍重接见快让她耗光了耐心。
同伴们在远端观察情况后向主人蛮洛靠近：“这么久都没动静，传闻玻璃娃屋那位名为付离追的男巫非死即病，继承人也自知无法敌对我们，所以想逃吧。”
“可他们这样的小地方能有什么好东西贡给我们？”
“听说那里面的魔女…有钱，貌美，但全是一帮菜鸟，直接攻进去抢就是了，尤其得逼问她们保持美丽的咒语！”
蛮洛裂谷的魔女们嬉笑着靠近那座神秘的建筑，无惧那可笑的防御环，沙蛇的口中嘶嘶振动吐着信子，仿佛都能一口吞没这如同鼠崽一般孤立无援，无助弱小的迷你集会。
“那是谁？”蛮洛魔女顺着同伴的手指望向远处。
玫红色的瞳眸在阵阵发亮感知着前方来人的能量，直到蛮洛轻笑一声：“微弱的毒物能量，我没想到玻璃娃屋还乐于收菜鸟男巫…”
她的笑声在远处身影走出防御环时顿住了：“朽魔？”
其他魔女脸色一变，一齐投射目光穿过那迷眼的黄沙聚焦在寸步难行的年轻少年身上。
少年双手挡在脸前，实在在风沙中睁不开眼，又不得不抬起眼确认方向，看不清这整个包围圈的人，但足够大胆地以巨兽沙蛇耸立之地为目标方向前进。
待少年越走越近，无法相信自己眼睛的蛮洛魔女终于步步确认了那张脸：“是他，是他！
是大鬼朽魔，他也是那个…
最深爱我的六翼！”
魔女抬手让沙蛇和同伴屏退，当旁人都退进沙尘中，她便满怀欣喜地冲上前。
可当六翼正在眼前只有一臂之遥时，蛮洛拿出了矜持：“我在这呢…好久不见。”
六翼皱着脸，一边眼睛被砂石吹伤睫毛间全是眼泪，另一只眼睛还在努力分辨前方。
而蛮洛上前，屏障包裹了他们俩，一瞬隔绝喧嚣的世界，天地之间只有彼此。
可是六翼把眼睛的泪擦掉后却无声地盯着蛮洛看了半天。
蛮洛魔女明明察觉到对方的能量低微极了，却还能被他的眼神看得心中发毛：“我，蛮洛，您记得我对吧？这三百年来，您应该很想念我吧。”
六翼这时往后一指：“虽然对你没什么印象很抱歉，但是你要来拜访集会请不要带巨型宠物和武器，最好只带三五个人来做客还带上伴手礼。”
从未想过面前的男人会说出这样的话，蛮洛和六翼继续沉默地对视了几秒。
她炸了：“你在说什么人话？你住在那个穷酸的集会里了？你的小蜘蛛呢？你的长角玫瑰呢？你也不来蛮洛裂谷看看了吗，那是属于我们的集会啊！”
六翼深深皱眉，而他思索片刻的时间却让蛮洛先慌了：“是我的态度不好，这是我们时隔三百年的重逢，我知道您觉得世界边境无聊，去现世黑道玩玩，但我没想到您不回来了。
不过现在只要您跟我回去，我们就和好。”
蛮洛挤出一个甜笑，瞪大了眼睛生怕漏掉对方脸上任何一丝情绪。
六翼往魔女背后看了看，似乎看不见躲在黄沙后的一双双眼睛，既然没有别人，就抑制不住他的表演。
他两手插兜，像是在复刻热血高校里的不良少年站姿。
挑眉，伸头，弓背，送胯，迈脚，他说：“爷还没玩够呢，一帮没礼貌的小妮子！
想来我休息的度假城堡里舞刀弄枪，不给我面子？”
谁知蛮洛一握双手，低下头去却两眼放光：“是我无礼冒犯了，我们没作细心调查打扰了您的休息，您原谅我吧…”她试图去牵六翼此时抱在胸前的手。
六翼一个躲闪和蛮洛拉开距离也退出了屏障，迎着风沙也要倔强生硬又气势凶横地说道：
“哪有那么容易，三百年很长吗，等我玩够了再回来找你，哈，这都等不得吗，你不信任我还打扰我，你这无趣的女人！”
“我…是我不好…”蛮洛开始反思自己，“既然如此，不如来我的集会作为度假地吧，经过全面开发，裂谷风景宜人，我们一定会伺候好…”
六翼此时已经快被风沙吹飞了，迷失了方向对着蛮洛的右边说道：“好，改天我主动拜访，这几天还不要来烦我，你们从哪来回哪去！慢走不送！”
而此时六翼已经迷失到直接往敌营方向走了。
“可是…”蛮洛上前，让六翼一转身朝向了玻璃娃屋那方，不过置于他肩上的手还没有放开，“我亲爱的未婚夫，我当然允许您在婚礼前自由支配您的时间…
但你的能量怎么会比我还弱了呢？”
六翼疑惑地转过头，正对上了那双玫红的，疯狂爱恋着他的眼瞳。
—————————————
玻璃娃屋中的魔女们全神贯注在咒语的每一个字词音调中，满屋的少女们围在大厅中手牵手围成连续递进缩小的圆圈，中心就是黎罗、杨隐礼、付半野三人。
“不、不、停下来，咒语无效，我们没办法把这么大的集会全部搬走…”黎罗像是刚跑完几十公里马拉松。
“不是集会太大，是我们的力量不够，我们的魔女只能说有特异功能，还是缺乏施法能量。”付半野依然闭着眼，不松手地检查整个群体的能量流动。
“呀，刚才谁把咒语念错了，至少读熟吧，试了那么多次了一次也没用，火烧屁股的时候谁都逃不了！”杨隐礼向四周看去，严厉批评道。
其他魔女们个个低着头，像是在羞愧认错，或是对即将到来的进攻而认命。
此时防御环明显发出某种遭遇撞击的震动，城堡外的骚动声响起，也让内部的家具震颤，灯具摇曳。
此时还在思考对策的魔女们再次陷入慌张焦虑，唯恐外面的进攻已经开始，一些女孩抱头慌不择路地躲进狭小的空间，只有几个魔女鼓起勇气再次来到窗户前窥向外面。
“蛮洛退兵了。”“什么？”“退兵了。”“沙蛇全都走了。”“真的！”
三位集会主人惊异地来到窗前，看到黄沙依旧，而四面能量的威压正在离去。可不断运行的防御环外，明显躺着一个人。
黎罗仔细望着那逐渐被砂石狂轰滥炸般埋起来的人，慌忙意识到赶紧救人，冲出了城堡，把想要回来却遭遇防御环击飞的六翼拖回了建筑内。
黎罗也不敢相信，居然会看到六翼的脸上涕泗横流，风沙灌进他的头发、口鼻，眼睛被迷到睁不开，移动的每一步都会让他耳朵里或衣服里掉出簌簌沙砾。
身体一侧还有严重的撞击伤，怕是直接粉碎性骨折。
她从未见过这张脸会如此脆弱、狼狈！
杨隐礼吓得不敢说话，付半野立即想办法说道：“我们这里没有巫医，还得去求助歌斐方舟！”
“可风沙太大了！”“礼礼，我们把巫医带过来。黎罗，急救清理一下。”“好！”
黎罗在魔女们的帮助下，辛苦把六翼抬进了房间。
柔软的毛巾似乎唤醒了他，擦去他口鼻上的沙砾，轻抚过他的面颊。六翼知道照顾他的是谁，在疼痛中抓住了黎罗的手：“让其他人出去，给我们交流的空间。”
“你被防御环撞成重伤，我一个人怕…”“嗯~不疼。”
六翼咬着牙撒娇还差点让黎罗发笑，可她今天从一大早起就出现的各种惶恐担忧又让她笑不出来：
“我们不该把你一个人推出去的…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劝她们退兵离开的…但，谢谢。”
“听到这句话，我的伤就好了一半了，优秀的丈夫不能让老婆有一刻担心。”
“别说话了，你就差颈椎没折了。”
六翼还没能睁开双眼，但至少在关门声后，房间里只有黎罗的脚步声，清洗毛巾时令人安心的水声，城堡外喧嚣的风沙已褪。
“你说你要找我谈谈的。你想和我说什么？”六翼主动问。
黎罗此时脑袋已经空白：“…我忘了。”
“我有想问的。”六翼的头转向黎罗那方：
“我确实拥有很多属于大蜘蛛的记忆，但不代表我和他一样会杀人吃人，我在做黑道时，只给过别人几拳，只是出过血没出过人命…
只是没想到，越混越要打要争，我身上都是我自己挨打挨枪子的血…这并不酷。”
黎罗感叹地笑笑：“你到底是想问什么？”
“我想问，能不要再怕我了吗？我愿意在必要时刻保护你们，可是，不要再把我推出去了，可以吗？”
“对不起。”擦拭着的毛巾停顿了，黎罗于心不忍地道歉，“我知道你的想法，我也很希望你活下去…”
六翼此时听出这个道歉不仅是给他的，也像是给那大蜘蛛的。
“你们为什么费尽心思要封印他，还要留他在身边呢？
我是说，我和他，都是坏人，他是更坏的坏人。你们既然目的是封印大蜘蛛，那应该是把我绞死，淹死，或者把我烧成灰，也许能把坏人消灭的彻底一点。”
黎罗在好笑的诧异中连连摇头：“我做不到…事实上，我是喜欢着今世我认识的代宁修的。”
在对方的眼神变化中，她继续说：“我身边的每个人都是特别的，他也是。他特别让我头疼。
在他身上，我总能得到最优的答案。解题给我最准确的思路、最直接的数值；早晚给我最准时的问候、带给我最想吃的午餐；滋养魔角，也会给我安排最快速有效的仪式。
他也坚定无比地把我当做唯一的答案，每个世纪如此…我清楚这份感情了，也想过回应他。
可他太强大了。我的封印，是想让他的邪恶力量削弱到正义还能制裁的程度。
而你，哎，要考虑关于你的一切都让人纠结！
真正要下手时，我还是会犹豫…”
“意思是，不论我是谁，你都希望我好好活着。”六翼开心一笑，牙齿上也遍布沙砾。
黎罗无奈地倒了一杯水给他漱口：“让他死太难，而你活着就不容易…我会治好你的。”
六翼心满意足地想牵住黎罗，一刻的迟疑后，黎罗也回握住他，同框中的安心平静似乎就如她期望那样泯去千年的恩仇一笔勾销。
一切都不一样了。
—————————————
“啊…别…住手，你为什么…我不明白你为什么！”
沙哑的声音近乎哀嚎嘶吼，蛮洛哭叫着，抓住了还想迈步向前之人的后腿，拼命且那么不顾一切地抱着，不想让他靠近集会中最年幼的魔女。
“你不是爱我吗，你都忘了吗，你是我期待了三百多年的未婚夫，我们是最崇敬爱慕你的集会，三百年来始终如一！可你为什么！”
血浆飞溅在她面颊，浸入了她玫红的瞳眸。
“不要，别杀我，我求求你，我错了，我什么都错了，我求你放过我，我爱过你啊，我从未背叛你，我一心一意只想成为你的第二任夫人啊！”
面前的人无动于衷，他双手抱在胸前，不想触碰到眼前任何事物，脚踏在蛮洛裂谷的土地让他生恶。
熟褐深谷此时仿佛被血红的枫叶覆盖，空旷无人，仅剩最后荡起回音的空灵的遗言。
“…难道，四千年了，你还在取悦转世后的…”
一声碾压折断直至粉碎的重压下，脚下的那颗头颅如同断崖上的石块，磕碰撞击，渺小悲惨地滚落，血顺直下，融入谷底那还浸泡着无数断截的沙蛇残骸，猩红的深潭中涟漪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