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的衙役自两人进院时就被遣了出去，白墙青瓦的院落后临旷野草原，满是禾苗园圃，赵延领着他一路穿过田间小道，拨开稷谷望眼间是座独立农舍。
一个穿着素色麻衣的人背向他们，屈着身手里拿了个盛水的盘匜，往篱墙外的蔷薇丛中倒水。
似闻见细碎的脚步声，那人缓慢直腰扭动两下肩膀，转头便看到了徐宴之与身旁被五花大绑的赵延。
赵延笑的牵强：“齐先生为我说几句公道话，少卿大人不信我未曾苛待先生，俞尚书的话我不敢不听，但事关齐先生的事我更不敢受命加害。”
齐闻山对着毒辣的日光，眼眸半阖着一时没瞧清赵延身旁的是谁。他将手中的物什随手丢进一旁盛水的木桶中，朝他们走来。
他闲庭信步笑声朗朗：“老夫自然是信你赵大人的为人，这处不错，虽比不上老夫盛年时跟随主家住的大宅院，晚岁能免灾税，闲来无事理一些菜畦饲几只蛋鸡，也算的上一大享乐。”
齐闻山垂首慨叹，再仰首时视线在徐宴之身上驻足，偶间一瞬他还算清明的眼瞳中漾出流彩的光，想说的后言像是河水凌汛时遇塘堰，尽数堵截入喉。
他颤着手抓住徐宴之的手臂：“怎是你？老夫以为自那以后，你我便是相见无日了，可愿陪老夫唠扯两句？”
徐宴之跟着他径自进了屋，独撇下了赵延。
他手脚被束，半步都难挪动，也不知徐宴之是从哪儿学来的捆绑之术，他越动，那绳索就牵制着使之束的越紧，只得眼巴巴的望着两人远去，望眼欲穿，好生可怜。
徐宴之这头刚跟随其后踏上木阶，便有缕缕异香迎面飘来。
“先生到底是何许人也？如今孑然无依，若居这田间觉着苦了些，不嫌弃可以随我回临川去住。”
齐闻山兀自煮茶斟酒，炉上和手中一处都不闲置，一方寒素的小屋内蕴满清茶香，随壶中沸水交滚而出。
齐闻山倒了一盏酒递给徐宴之，他并未推辞，礼貌接下，在他希翼的目光中浅尝了一口。
“如何？”
“倒还算甜适，不过我对露酒了解不多，给予不了什么赞语，先生见谅。”
齐闻山在桌上叠放的杯盏上，重新取了一个下来，自斟了一杯，才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老夫跟主上学了几年的酿酒技艺，愣是没有学出个什么名堂。你与你爹不相仿，常道娇生惯养没有好儿郎，这些年倒也是苦了你，父母皆不在身旁看护照料，你能独自走至今日，委实不易。”
还未等徐宴之将话问出，齐闻山忽然扶额痛呼道：“上了年岁这头疼的病愈发严重了，唉，老夫若再不与你说就晚了，人本就在世上待的时日不多，尤其是老夫这个年岁，更是惜命的。”
徐宴之手中端着酒盏一直静静的听他说话。
“你可还记得阿扶？”
闻言徐宴之手上的动作一顿，蓦然转头，入目里便是齐闻山婆娑难掩的泪眼，他心头一紧，心里顿生猜忌。齐闻山口中的人他再熟悉不过，更是忘不得，但仅仅只有他的父母兼宋苑他们知晓阿扶。
“先生怎识阿扶？”
“阿扶是老夫的儿，老夫怎会不识，许是太王妃不愿让你知晓此事才从未同你说起罢。”说到这，他长叹了口气，面容中含满了哀戚和难以名状的悔恨。
“一切因由皆是老夫引起，你们徐氏一族气脉中的蛊毒是老夫的祖父请了通晓奇蛊巫术的毒人下的，他们以毒藤制衣食毒虫吞毒汁，此乃莱掖人，当年老夫最先知晓族中祖父的计谋，老夫也识得临川王与你爹，但为了一己私心，没能将此事告知当时徐家的家主，也没意识到此毒的严重，酿成了祸端全权皆是老夫的私欲，因而害了你们。”
徐宴之倒与他不同，面上不显神色，沉冷如初：“所以先生早知五皇子有谋反争抢储君之位的心思，便暗自探查起了此事？”
齐闻山眸中仍有泪光，但见他如此波澜不兴，面上闪过一丝惊诧，静默几秒后复呼出一口气说道：“是，老夫一直难以释怀，如愿以偿的考中做官，却也渐失了起初的兴致和热心，后退出朝堂居田间山野。偶时心情不错去了鹿内山，误打误撞发现了此事，想法子将路线地图藏进画作里。”
“你倒是比你爹聪明机敏许多，不枉老夫将映天时地利的香草混入其中，也算是老夫引你来此陪着闲坐片刻。不过老夫的过错招人恨呐，你该恨老夫才是。”
徐宴之心有千丝交缠混乱难解，闻言他难得脸上有了一些笑意，道：“并非人人都愿做大义又无私的观世音，有时自己都顾及不及，凭何压着自己处处考虑旁人，善解人意的人终是要吃尽苦头，先生仅是为己，怎谈得上招人恨。”
“阿扶。”徐宴之骨长指匀的手紧握住杯盏，眼睫微颤遮盖失神涣散的瞳孔：“我还欠先生一个阿扶，他原是能生在优裕富足的高门中，虽被诓骗是捡来的，但我从未忘记阿扶。”
“都过去了，老夫都忘记阿扶的样子了，他自记事识字起，根本不知道有爹娘呢，唉，不说也罢，看样子你我皆是不愿提及往事的。”
徐宴之到底还是心静如水，听齐闻山诉说他从未得知的真相，心中并无一分一毫的情绪生出，恍若事件的局外人。
齐闻山拭去眼角的泪，折转了话题：“老夫见过你身旁的那个矮小子，也知晓他唤拾一，早前老夫是在凉州遇见的他，彼时凉州有战事，他为了混口饭便入营做了散军，老夫是被他身后的图纹引去的，一路都听到有人垢骂其是莱掖的妖人，老夫去时便见那孩子杵在原地，街痞怎么打都没见他低头给人下跪，他那时光着身板浑身是血，背上的图纹老夫瞧一眼就识得，后来老夫给了他一些银两，将他引去你那。”
“原来如此，拾一从未与我说过，他是怎么认识我又寻到我，原是先生，我该与先生道谢才是。我算幸运还有落脚之处，而拾一是如何活下来的，他从未与我说过。”
齐闻山做了许多事，为早先的事做弥补，徐氏四散奔逃的后辈皆是被他所救，虽只是拉人一把，却也值得铭恩，独身微乎其微的力量，也仅救活了拾一一人。
“先生游历诸城非是寻感作画，而是解救被人周纳的族人，如此先生心中的悔也该解了，不必日日将自己囚禁于此，消耗心神和命元。齐家祖上罗织构陷，我身为后辈不作追责，有幸活着应是要活在当下。”
齐闻山未做声，而是不住的叹气。
徐宴之来此原是想寻到齐闻山后，带回都城在皇上面前证实五皇子蓄谋策反的罪证，怎也没想到竟得知了这么多事。
待他打开门看见苏祁一手压着赵延将人往木桩上按，抬脚就要往赵延身上踢时，他幡然清醒自己还有事务在身。
“稍等，苏大人停脚。”
苏祁果真闻声收势，颇为恣意的扬眉冷哼：“我就知道他不是什么老实人，果真是下了毒，你这平秋知府的位置甭想坐了，跟着王灏一起坐牢里去，乱臣贼党，我呸！什么后浪翻不过前浪的说辞，净是胡扯！”
听他前言，徐宴之正想出声劝他，但听到后言他顿时哑然，他与齐闻山在内，也不知苏祁是何时来的，自出来后观到的景象大概能猜出，他应是早就来了，还与赵延在外说了什么。
朝中有人背地里说苏祁性子弱翻不过苏玉堂这个前浪，可将他急的差些抽刀将人砍了，现在看来是在这撒怨气呢。徐宴之自然了解苏祁的性情，最不喜的便是被人说他处处被自家亲爹压制不能翻身做主。
而当今朝堂亦是，老臣皆说此后浪要完败先帝创下的大业。
他连忙拦下，挡在苏祁与赵延之间，问道：“人抓到了？”
“跑了。”
徐宴之眉梢微动，未作发言。果然只听苏祁紧接着又说：“我跟奉均去追，在平秋与白川临界郊外的路上拦住了，刚好有手下来接应，我命奉均将人押送回去审，五皇子的党派早晚要除净，是吧赵知府。”
苏祁假挥拳欲往他身上招呼，赵延被唬住，吓得苦着一张脸，缩着身子往一旁躲，脚后踩到了半块砖石，直挺挺的往后倒。
“诶，我可没真动手啊，别事后讹我。”苏祁眼疾手快，一把拽住赵延的衣襟，将人拉了回来。
徐宴之上前将赵延身上的束缚解开，道：“劳烦赵知府移步与我们一道回都城。”
“去，去哪儿？”
苏祁斜了他一眼，道：“去哪儿？去都察院，好玩的很，里面什么玩意都有，任赵知府挑选，喜欢哪个同我说，我一定给你取来。”
赵延两手抱住脑袋，蹲坐在地上，浑身抖成了筛子，“下官，下官与少卿大人认过错了，下官不会再犯，下官会改，两位大人别将下官送，送进都察院啊。”
徐宴之瞠了他一眼：“你莫吓他，天色不早我们所用时辰已经过半，该回去交差了。”
后来回去的路上，徐宴之与苏祁一个马车，苏祁问起，他便答道：“俞尚书以及他手底下的人敢在天子手下作乱，是油头滑脑的爱钻空子，看这帝王心慈面软，可贪念是无底洞，越陷越深拔不出来，还愚笨的没给自己想个保全之术，赴汤蹈火就往火坑里跳，我入朝不到一年就已经看的差不多了，整治完还会再有，循环往复出不来了。”
“那如何得了？”
徐宴之摇头未语，靠在车上休憩片刻，才怏怏道：“操不了这心，我扛不下这个大任，待太子即位或许会有转机。”
“平秋王氏……”徐宴之转眸望向他，扬起的眉梢就是欲言又止想问的话。
苏祁接过他的目光，央道：“屠了，陛下下的旨意我怎敢不从，一个活口都没留，但府邸内小的我下不去手，让奉均去做了。”
他点头：“渎职偷窃，也算不上能抄家的大罪名，但日积月累便足以让王氏失去宗族，要说王氏也算老世族了，传到王灏手里就没了轻重。”